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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白梨紧张得寒毛倒竖,他大概觉得很有意思。
    斜里一团黑云翻涌过来,像一团被捅了窝的马蜂,朝两人泰山压顶,震颤耳膜的嗡鸣让人心底发憷,冷汗涔涔而下。
    三道金光自袖底飞掠而出,宛若三支缠绕着电光的箭矢,笔直一线,刺穿夜色。
    那是三枚流光溢彩的琉璃子,一头扎进黑云中,穿针引线,火星暴溅,交织出一片绚烂刀光,黑云如同倒翻的砚台,黑墨倾泻而下,顷刻间成了一地死尸。
    他身上的东西越是文雅无害,越是凶险暗伏。
    虫尸如一片瓢泼黑雨,洋洋洒洒,悉数开膛破肚,遍地血花。
    模样像蝉,壳甲黑亮,两片透明的羽翅如枯萎的花瓣岔开。
    白梨心有余悸:“这些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薛琼楼环视着愈渐幽黑的竹林,“我们好像侵犯了它们的领地。”
    两侧茂林修竹宛若两面挺拔厚重的绿墙,不断挤压,将脚下的小径和头顶的天穹挤成一条逼仄的线。
    夜色像水中墨渐渐化开,连风声也消停下来,呈现一片压迫感极强的静谧。
    白梨正想说那我们赶紧回去,抬头一看。
    面前空无一人。
    先吓唬她一顿,又把她扔在这,为什么总是这么猝不及防!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啊!
    冷静,她要冷静,这条路她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完。就算迷路了,绫烟烟她们一定会出来找自己的,她根本不用指望那个心口不一的白切黑。
    白梨深吸一口气,双手笼在唇边,对着头顶点点星辰,昂首阔步,扯开嗓子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
    第一句还没吼完,少年玉树风清的身影,慢悠悠从竹林里走出来,一只折了翅的麻雀可怜兮兮地睁着豆子眼躺在他手心。
    一人一鸟静静看着她。
    白梨脸爆红:“你干什么又回来了啊!”
    薛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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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风陵园(六)
    窝在手心的麻雀像一只毛绒绒的团子, 右翅僵硬地耷拉下来,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整只翅膀已经断了。
    白梨扇着通红的脸颊, 故意扯开话题:“诶, 哪里来的小麻雀?”
    麻雀鼓着毛绒绒的肚子,两只黑纽扣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环视两人。薛琼楼将手托平,瑟瑟秋风自他背后扫过,仿佛也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竹林里找到的。”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
    真是奇怪,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反派什么时候开始怜悯众生了?
    他另一只手里是几粒珍珠大小的果子,正要投喂嗷嗷待哺的麻雀。
    白梨一把按住:“等会儿, 这样会噎死它的!”
    他凝结着些许迷茫的眼眸望过来。
    “你采的果子那么大, 麻雀的喉咙又那么细, 当然会噎到啊。”
    白梨更觉奇怪, 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对, 居然连这种这种基本常识也需要提醒。
    薛琼楼看看自己手心的裂成四瓣的小果子,又看看另一只手心里朝他张大嘴的麻雀, 对比一下两者大小,好似被说服了。
    但他向来自负,非要刨根究底:“你怎么知道会噎到它?”
    “我……”白梨觉得跟他解释不清,索性笃定地一刀切:“我就是知道啊!我是医修啊,在这方面肯定比你懂得多!”
    薛琼楼看着她,眸光像新裁剪的烛火, 跃然一跳,“那你来喂它?”
    不用他提醒, 白梨已经低下头。
    也许是药宗弟子的习惯所致,她总是随身带着许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比如现下随手便能翻出一包桃花酥, 在指间碾成细细的粉末。弯曲的手指像天鹅柔韧纤长的脖子,绣花针一般,灵活地穿针引线。
    她看上去便和掌心这只麻雀毫无区别,格外地亲和无害,不论多么心浮气躁,都能被悉数抚平。
    “好了,可以放走它了。”
    如释重负的声音拉回了薛琼楼的神识,他扬手就要把麻雀抛出去。
    白梨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摁住他手腕:“你是要摔死它吧?”
    薛琼楼怔然缩手,毛绒绒的小麻雀在手心扑腾着翅膀。
    “你不知道?”白梨盯着他黑亮如珠的眼眸,忽然有个猜测:“你……不会没摸过麻雀吧?”
    “我当然——”也许是夜色过于浓郁,使人脑袋也昏沉起来,向来守口如瓶的他差点说漏嘴,他沉默片刻,又恢复了那八方不动的模样:“当然摸过。”
    白梨看着他,像发现了什么破绽,得意地笑起来。
    薛琼楼面色像平静的湖面,风静浪止,看不出任何波澜,“怎么了?”
    白梨笑而不语。
    这次说谎露出的马脚有点多啊。
    “你看好,应该是这样。”她手心翻转,盖在他手上,数了三声,缓缓掀开。
    一团扑腾着翅膀的灰影从掌心一闪而出,眷恋不舍地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圈,身姿矫健地掠入竹林。
    他抬目凝望,那点灰影乳燕投林一般,也掠进漆黑的眼瞳深处。
    —
    宫灯暗淡,晕着海水的蓝,空气里漂浮着冰麝兰香,甜腻而糜烂。
    一团幽蓝的光汩汩跳动,银白长发拖曳在地上,像一地萧条的水中雪。
    “你以后别来看我了。”
    声音冰冷,宛若一条不断拉长的纽带,连接着洞天内外参差不齐的百年光阴。
    女人坐在铜镜前,牙梳一路滑至发尾,指甲圆润整齐,如五枚袖珍的粉色贝壳。
    他努力挂起的笑僵住,缓缓走过去,跪下身趴在她膝头,像乞求垂怜的稚子:“阿娘,我今日赢了,赢了才能来看你的……阿娘是在怪我比平日来的晚吗?”
    “还撒谎!”握着牙梳的手狠狠将他一推,尖利的篦子在玉雪的脸上砸出一道血痕,“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铜镜里不再映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映出的是漫天血光,哀鸿遍野,一座碧瓦朱甍的学宫,顷刻间轰然倒塌,负箧曳屣的学子、白发苍苍的先生,被迫负井离乡。
    庞大而冗长的队伍,像一条遍体鳞伤的暮年长龙,坠进夕阳的坟墓,无声而悲壮,连绵不绝的身影宛如远天巨大的黑色剪影。
    “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了。”
    他脸上的笑宛若一座冰雕雪砌的琉璃,从顶部开始出现一道裂缝,直至蔓延全身,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是父亲,他想排除异己,所以我……”
    “别狡辩!”牙梳拍在冰冷的白玉案面,女人长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面上晃过一丝恍然的残影,早已失明的双目中,浸润着最后一片黯然的光。
    “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海水晃着巨大的光晕,像一座山沉沉地压下来。他跌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又陷入疯癫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前所未有的失败和无力感堵塞了胸腔。
    “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转过脸来,以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不想清楚别来见我……”
    西风残照,海面泛起片片鳞波,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地面,忽地膝盖一痛跪倒在地,视野里出现一片绣着金色鳞纹的雪白衣角,“连至亲都不信任的感觉,是不是不大好受?”
    额前碎发在滴水,置若罔闻。
    “你今年几岁了?”
    水珠在地上留下一个椭圆的水痕,不等晕开又堆叠,一小块地面成了一片深色。
    在男人面上的笑消失之前,立在一旁的老奴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替他回答:“少主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可以出门游历了。”男人随口扔下一句:“那你现在就走吧。”
    乌黑的眼睫一颤,缓缓抬起。
    “看我作甚?你没有听错,现在、立刻、马上就走。出门在外,不准说你是金鳞薛氏的子弟,也不准带玉牌……这身衣服也脱了吧。”
    自小照顾到大的老奴颤颤巍巍跪下来替他求情:“中域凶险,就这么孑然一身,孤立无援,恐会遭遇不测……”
    “遭遇不测?”扇坠划过一道金色弧光,拉出最后一丝夕阳残照,“扶不上墙的烂泥合该葬身他乡,废物便没资格上玉龙台。”
    一幅画卷扔在地上,肆意铺展。
    “找到这个人,杀了他。”
    —
    凉亭内人走茶凉,余下几人收拾着果盘茶具。
    少女忙里偷闲地倚着石桌,纤纤素手捏着一枝梨花,低头轻嗅,猩红的舌尖舔了一圈下唇,垂涎三尺,正要张嘴,冷不防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扭转过来。
    梨花从手中脱落,她双肩一颤,短促地惊叫一声,看到来人后,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少、少爷,你怎么又回来了呀?”
    “我还想问你,谁让你们过来的?”樊清和换了身衣服出来,便看到凉亭里多了几条绰约的身影,而原本坐在这里畅谈的几人杳无踪影。他拧紧眉毛,斥责道:“这些都是我和姐姐请来的贵客,你们别捣乱。”
    “没有、没有捣乱啊。”少女双手捏着衣摆,嗫嚅着说:“是夫人让我们来伺候贵客们的呀。”
    樊清和脸色黑了一半。
    他不喜欢这个小娘。
    哪怕她表现得再贤惠、举止锻炼得再端庄,始终摆脱不了那一丝风尘气儿。他们风陵园是佛门世家,佛道庄严不容亵渎,他自小被灌输了这种概念,所以当初父亲当着姐弟俩的面宣布要娶这个女人作续弦的时候,简直不敢自己的耳朵。
    樊清和故意压低声音,背过手:“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们去伺候父亲吧,这几日少来。”
    少女怯怯地抬眼:“可是……家主那边已经有夫人了。”
    “那你们就去别的地方。”樊清和皱眉又补充一句:“反正别到这里来。”
    “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