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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笨蛋?给她读画册,她只会惹人厌地舔地板。她从来不会流露出孩童的可爱表情,没法让母亲喜欢,她总是流着脏兮兮的口水,笑得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一点也不机灵,总要让人照看她。否则,她就一头撞上桌角,撞出大包,要不就被滚烫的热水烫得尖叫。
她也不招她爸爸喜欢。要是她是个可爱的小女儿,那爸爸一定会为了她常常回家。姜悦恨她无用,恨她惹事,恨她侵占自己的时间。
她是在这时候犯了错吗?
姜悦反省起来,逐渐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她生了方寻,就觉得他是自己生命中最好的礼物,天然地就对他带上母爱滤镜,觉得他样样都好,而对方选却没有那种感情呢?
也不对。她是爱小选的。她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啊!
姜悦猛地用指甲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当她只能用“亲生女儿”这个理由来解释自己对方选的爱时,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良心受到鞭挞。
这种强烈的、复杂的感情让她的大脑完全无法处理,她思索不出一个结果来。她微微张大嘴,从胃里升腾起想要呕吐的欲/望,她的眼睛是干涩的,但她想要哭泣。有什么在催促着她,让她恨不得立刻站起来,挥动手臂疾跑起来。
难受,难受得想要尖叫。
她的脸已经变得扭曲了,没有人能形容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那表情令人恐惧又心生不忍。人们看一眼就立即要扭头,不然就会被深深触动,也跟她一样陷入困境之中。
车子刚驶到楼下,她就猛地开门冲了出去。
车内几人惊诧地跟出去,却看到她佝偻着身子,扶着一棵树,不住地干呕着。那呕吐声极度让人不悦,但又说不出的可怜,仿佛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
“妈妈。”方选吓到了,无意识地从嘴里发出极低极小的声音。
方寻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又往姜悦那里走去。林瓒看到附近还有家小超市开着,立刻跑了过去,打算替她买瓶水。
“妈,你没事吧?”方寻走到姜悦身后。
姜悦用手抵在胸口,勉强止住干呕。她也没回头,扶着树,呆滞地睁大眼看着地面。
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然而,她的感官也再度变得灵敏。夜风吹拂过她的身躯,那一点清凉在夏夜里是舒服的,她却捕捉到类似时光流逝的悲伤。风毫不留恋地擦着她的脸颊流走,而她已然错过的东西,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她清晰地触摸到时间。她所受的痛,是缓慢的,一点点浮上来的。疼痛感并不尖锐,只像钝的、生锈的刀在心脏上慢慢地拉动,是如今惊弓之鸟一般的她对痛的承受能力降低了。
“我对不起……”她想要从容地说话,但嘴角酸软到令她难以为继。
泪意轰然而至,把她砸得无力抵抗,她顿时泣不成声。
这位失败的母亲一把捂住脸,蹲了下去,头埋进膝盖,哭得撕心裂肺。
买完水回来的林瓒看着此情此景,抿了抿唇,停在了几米之外。方选则是小步地走了过去,她的神情怯怯的。
方寻看了一眼走到身侧的方选,又看了一眼哭得正厉害的妈妈,他大概理解某些东西了。
正如林瓒所言,别人怎么对你,你就会对他产生怎样的情感反馈。他曾经为纯粹的真诚而烦恼,痛恨出于理智和世俗道德考量而行事的那一部分自己。
现在看来,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反馈,正是对那一部分自己的肯定。秩序的存在,人伦道德的存在,与野性的、天生的那部分存在融合,才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他。
要是你做了一件善良的、但你并不那么心甘情愿的事情,你仍然可以为此感到高兴而不用有任何思想负担。这是正当的。
方选也蹲了下去,用手掌轻轻地在妈妈背上抚摸着:“妈妈,你怎么哭了?”
姜悦的背幅度极大地抖了一下。
她泪眼朦胧,抬起来头看向女儿,终于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小选,妈妈对不起你。”
听到她这样说,方选的眼睛里一下子就蓄满了泪水,她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哥哥已经找到我啦。”
姜悦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痛的哭声,猛地跪坐在地上,直起上半身搂住了她。她不停地说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为那些不曾留意的,和未曾在乎的恶意与忽略。
她的良心受着谴责,她不敢渴望原谅,只是陡地发觉自己错得彻彻底底。她厚此薄彼,把这么乖巧的女儿弃之不顾,她当了个什么妈妈!她比那个抛妻弃子的前夫还不如。
方选好多年都没被她这么抱过了。她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涌起大片的悲伤,她说不明白为什么,就好像一直都好难过好难过啊。
只是,她忍了很久。今天莫名其妙地忍不住了。
她把脸埋进妈妈的长发里,闻到好闻的、温馨的洗发水味道。她又有一点开心起来,她喜欢妈妈的怀抱。
妈妈还在哭泣着,说着对不起,方选学着电视剧里安慰人的动作,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
“小选,妈妈一定好好照顾你。”姜悦哭得双眼红肿,抱紧女儿,做出唯一能说得出的承诺。她不敢厚脸皮地说些别的,不敢央求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