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你就得睡老子床上
裴花朝又回到幼时那一年,小小身子攀在棺材边缘,含泪对着棺材里头父亲尸首。
父亲死了,再活不转。她终于明白过来,心中凄凉无比。
她由棺材边缘直起身,要找祖母,举目四望,四下灰暗,偌大堂上不见人影。
祖母不在。
她迈出脚步寻人,眨眼已来到街上,身后砰的一声,裴家的朱漆大门永远紧紧闭上。她心头掠过一种奇异的理解:自己无家可
归了,再回不去自幼生长的宅院。
那么祖母呢?其它事犹可,祖母最最要紧。
裴花朝不管轻声细语的闺阁规矩,在街上逢人便问:“有没有瞧见我祖母?有没有瞧见我祖母?”
无人搭理她,她问到夜色深沉,街上两边民宅家家闭上门户,路上剩她一个孩子。
她立在昏黑街心,喉干肚饥,夜风凛冽,小小身躯佝偻着,攥紧衣襟抵御寒冷。
民宅里,金黄色灯火和饭菜香气从窗户暖暖送将出来,屋里老小欢声笑语、碗箸叮当。相形之下,裴花朝自觉成了孤魂野鬼,
教世界抛弃了。
转瞬她摇头,凭是如何,祖母不会丢下她,绝不会,虽然不知道老人家现在何处。
漆黑前路逐渐亮了起来,精确地说,是地上现出数十来点绿光,她定睛凝注,一群野狗狺狺低吼。
野狗,会咬人吃人……她记起乳母教诲,低呼一声,后退几步,转身拔腿快跑。
她娇生惯养,跑了一段路便上气不接下气,可后头狗吠越离越近,彷佛转瞬便能扑上她后背咬下皮肉。
忽然前方来了一群士兵,手持火炬,全副武装。
裴花朝便要呼救,领头的士兵先自拔刀指向她,“抓住罪臣之女!”
她赶紧抄岔路奔逃,跑得一头汗,两眼泪,仓促中双腿相绊,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几滚。
黑暗中一双手拉起她,她小手乱划,满口尖叫“祖母”和“救命”。
“六娘,”头顶传来熟悉的老年妇女嗓音,“怎地如此失态?”
裴花朝张大眼睛昂首看了看,扑入唐老夫人怀中。
“祖母!”她哇哇大哭,紧贴老人家的柔软身体、光滑丝衣,“你上哪儿了?我好怕!我好怕!”
“六娘不怕,祖母在这儿呢。”祖母怀抱有怡人的温暖和薰香气味,与裴家平静安稳的生活一般,从她记事起便扎根在记忆深
处,互为表里。躲在祖母怀中,从前高枕无忧的氛围似乎回来了,所有阴郁不幸都教屏障在外。
“祖母……”她笑中带泪抬首望向祖母,一抹人影由祖母身后冉冉飘至上方。那是韦典军,面孔惨白扭曲,一眼成了血洞,暗
红色浓稠液体源源往外淌,沿面颊流下颈子。
他咧嘴一笑,嘴角直裂到耳根,枯枝似的大手把毒药塞进祖母口中。
“祖母!”她伸手要阻拦已经迟了,只能痛呼。
“花儿!花儿!”东阳擎海摇晃裴花朝,直到她睁开双眼。
“……”裴花朝说不出话,心脏砰砰跳得凶,直要蹦出腔子。
东阳擎海将她由床上捞起,把她抱个满怀,“你发恶梦了。”
不同于祖母,东阳擎海身上不带任何薰香气味,只有沐浴后的爽气;他胸膛宽广,肌肉坚实,稳如泰山牢牢箍住她,抱得人喘
不过气。
她心头一松,回抱东阳擎海,哭声迸出牙关,泪珠不住滚落。
东阳擎海见裴花朝睡梦不安,醒后额生冷汗,小脸惊悸,心内已似一锅沸油;再听她哭泣,那声声抽噎直似一蓬水滴,纷纷落
进油中,霎时滚油炸开,油花劈啪四溅。
“放心,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
ㄨíńYzω.℃Oм”他紧紧搂住怀中人,“可是又梦见韦典军?那鸟汉,我把他挫骨扬灰,教他魂飞魄散,再
不能入你梦里。”
他原意安抚裴花朝,不料怀中娇小柔软的身躯打了个寒噤。
“别为难我祖母!”她呜咽。
东阳擎海怔住,莫非毁尸作为太阴毒,唬得她担心自己又追究她祖母?
“你好好的,我绝不动她。”
“我好好的,我没事。”裴花朝由他怀中抬头,小面泪痕斑驳,樱唇抖索,硬生生挤出笑靥。
明明愁怕极了,逞什么强?东阳擎海想点破,微张嘴却发不出话,气恼怜惜绞作一团,拧得胸口生疼。
裴花朝见他皱眉,直起身环抱他肩膀,脸依他肩头,“我真没事,你别恼我祖母。”
然而她不断发恶梦,某一夜又惊醒过来,浑身虚汗依在东阳擎海胸前让他哄着。她柔若无骨偎靠这汉子,汲取他身躯度来的温
暖安稳,这教她心头踏实,同时也不安。
“寨主,近来我总是扰你睡眠,不如暂且分房睡。”
“分个屁!”东阳擎海粗声道:“你就得睡老子床上。老子眼一张,就要瞧见你;手一摸,就要摸到你!”
“你白日公务繁重,夜里又不得休息……”
“老子支持得住,也乐意。”
“寨主……”
“老子说了算!”
裴花朝再不提分房,可有件事,东阳擎海无法强她。
从前她昼间只睡午觉,其余时候便看书下棋,为他打理一些起居,遇袭后,变得白日嗜睡。
东阳擎海原当她夜里睡不安稳,白天补眠,久了越看越不像——有时总算她未发恶梦,睡了许久,醒来人依然恹恹的。哪怕
她对着他小心掩饰,勉力抖搂精神伺候,他终究觉出不对。
他问她怎么了,她浅浅笑道:“这般症候我经历过,睡几觉便好了。”
林化也说,受了太大惊吓刺激,有些患者确实嗜睡,要恢复如常,必须静待心绪平复。
东阳擎海却生出新疑念:裴花朝经过其他大惊吓?
他找了裴宅跟随裴花朝最久的奴仆问过,原来裴花朝遭抢亲后,病了一段时日,其中病候便有频发恶梦与嗜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