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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花火·其五】

      阮秋秋穿上厚重长衣,将空隙处用力勒住,再环扣腰带扎紧,接着取来一件防寒外罩,艰难套入其中。
    这些步骤她曾在安德烈身上见过,耳濡目染之下便学会了穿戴方式,不过二者体型相差甚大,衣物松垮覆在身上,只能在折迭以后借助各种绳带束缚,防止中途脱落。
    即便如此,仍显得过于臃肿宽大,行动起来免不了一阵拖沓蹒跚。
    她俯身牢牢系好雪地靴,轻轻跺脚,确认牢固之后,朝廊道尽头走去。
    “我一会就回来。”
    这是安德烈临去之前留下的话,他素来守时,从不刻意拖延,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维修出了意外?抑或工厂突发变故?
    起初阮秋秋尚能安慰自己,甚至打算先行休憩,可随着时针转向午夜,在疲乏占据身体之前,难以言喻的慌乱充斥了思维,使她渐渐陷入焦虑。
    本该直接在电话里问询缘由的,然而手指悬停在按键上,她骤然想起两人还未交换过号码——数日以来的朝夕共处,竟使她在潜移默化中误生出一股安定平稳的错觉,忽略了潜在的离别时刻。
    为什么没能早点意识到?
    疑惑未能持续太久,其他情绪纷纷杂杂涌入脑海,懊悔、忧虑与紧张,强烈交织之下,迫使她无暇顾及脚上冻伤新愈,匆匆外出找寻安德烈。
    在铁门处犹豫片刻,阮秋秋摸了摸衣兜里的房卡,还是选择走进这场冷风呼啸的长夜。
    “安德烈——”
    她试探性地在门口唤了一声。
    眼下临近凌晨,四野喑哑,那声轻呼随着旋梯逐层向下延伸,消失在不可见的深邃底端。
    ……果然不在这里。
    阮秋秋微咬下唇,转而仔细合上铁门,目光在室内留恋几番,最终鼓足勇气朝外迈出两步。宽松外衣在行走摩擦中裂开细缝,她连忙拢住领口,试图减缓阻遏低温的侵蚀,奈何寒意森森透来,转瞬之间脖颈冰凉一片。
    这令她忆起幼时那次因违规熬夜而被父母关在室外的场景,同样的冰天雪地伶仃一人,门前夜色浓郁,门后暖气充盈,区别只在于此刻她能随时将一切阴冷风霜拒之门外,只要她愿意回头。
    阮秋秋始终没有停步,她呵出白色雾气,缓缓踏过旋梯,一路向下行进。旁侧壁灯坏了一角,明灭交迭,倒影囚在墙面上的灰暗阴翳中,又在快步中伴随主人冲出桎梏。
    旋梯尽头连接了一间电梯,直达白塔上下九层所有区域,阮秋秋虽然一直因腿伤不良于行,然而在与安德烈交谈中的闲言片语里,大致拼凑出了布局结构——她打算先行前往底层电力控制中心,察看有无踪迹可寻。
    塔内房间众多,又因空置缘故,关闭了部分照明设施,使她辨不清廊道方向,只能借着手机灯光,一面听着长靴踩上冷硬地板,一面在幽暗中摸索前行,硬生生营造出了某些恐怖电影里的桥段氛围。
    她走得谨慎,稍不注意,后跟踩上裤脚,一个踉跄朝前倒去,幸好及时扶住墙壁,然而手机却在趔趄中脱手,磕磕碰碰滑向前方,形成视野尽头的白点。
    拾起一看,屏幕碎裂大半,细纹割开画面,引发不规律闪烁。
    真倒霉。阮秋秋在心底哀叹,那可是她特意为了旅行购买的,使用不足一月呢。
    她划转手机主页,然而来来回回数次毫无反应,屏幕一阵卡顿后停留在了通讯界面上。里面仅记录了着一通电话,日期显示在十八天前,备注姓名为赵阿姨,是她在隆加盐湖附近预定的民宿老板。
    在得知被困高兰这一事实后,她只联络了对方进行退房手续。
    至于父母亲人,通通不曾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这是一场隐秘的出逃,为此她要切断所有亲缘束缚。
    阮秋秋看着屏幕光芒逐渐黯淡,最终彻底死机,无声宣告报废。
    她将手机塞入衣袋,环视周遭两圈,除却满目黑沉,只有角落里的荧光标志微微发亮,现出紧急避险通道几字,指引一道迥然方向。
    四肢愈发感到寒冷,她陷入两难境地,电梯就在前方,是该继续冒险摸黑,还是依照原路稳妥返回?
    阮秋秋迟迟未能做下决断,她揉搓着冰凉光裸的指尖,孑然立在空旷建筑里,心绪亦开始飘荡浮动——像是浓墨滴入水中,不安感不合时宜地开始廓张分散。比起惊悚阴森的环境,她更讨厌白塔里无处不在的安宁沉静,天地间仿佛仅剩极远处的风啸雪落,组成了这幅荒原画卷里唯一的背景音乐。
    安德烈是怎么忍受得了这份寂寥煎熬?
    一旦代入自身,阮秋秋便深感孤单冷清,莫说坚守数年,恐怕连这半月都难承受。困囿于暖室里的这段光景中,她是依托在对方陪伴之下,偶尔亦会感到枯燥无聊,不知如何打发长日漫漫。
    思及此处,阮秋秋坚定了找寻对方的念头。
    不是因为品性仁善驯良,也非关系亲密无间,而是身处在这孤岛一样极端异常的环境中……她需要他。
    “叮——”
    足尖朝前挪转,正要抬步,一声清脆提示音乍然响起,惊破了这场夜行。
    阮秋秋为之一震,连忙循声赶去,果然如愿在尽头处看见了正朝两侧开启的电梯,以及自那浅色光晕中徐徐走出的魁岸身影。
    在在亮灯映照下,能看见对方外衣潮湿,而肩头积雪化开,洇出大片深色水渍,正顺着脚边滴滴答答蜿蜒一路。
    “安德烈!”
    她面上浮出欢喜神色,从幽暗一端奔入光明,浅褐色瞳孔亮亮晶晶。
    安德烈几乎是在同时回首,因诧异而愣在原地,直到阮秋秋跑到身前,才慌忙问起:“你怎么出来了?呆了多久了?冷不冷?”随即扯下外罩,脱掉里面的干燥里衣,略显强硬地套在她身上,“冻伤才好,小心复发。”
    “就出来了一会,不会有事的。”阮秋秋从棉衣领口中探出头来,像是覆在毛绒之中柔软小动物,高悬心口的忧虑一旦有了松懈,困乏便席卷四肢百骸,令她依从而乖巧,任由对方穿戴整理,“我看你这么久都没回来,有点担心……是发生了什么吗?”
    “热水器的备用电池放在工厂那边了,所以绕了点路。”安德烈身躯半蹲,替她仔细系上最后一颗衣扣,眉头却是紧皱,在额鼻之间褶起数道长痕,“抱歉。”
    她摇摇头,遂笑了起来:“没事,是我多心。”
    电梯在短暂的交谈中缓缓闭合,光也为之退去。黑暗回归的刹那,对方转身背对自己,双手向后形成半环状。
    “上来吧,我们快点回去。”
    安德烈这样说到,声音依旧沉稳。
    而阮秋秋没有拒绝这个亲昵举动,伏在对方宽厚背部,甫一靠近,火蜥的温暖热度隔着衣料传递过来,于是她蜷身调整姿态,尽量汲取热源。这时她注意安德烈颅后生长着一道凹凸角质,起伏延伸至脊椎,谈不上锋利尖锐,边缘甚至微钝。她不禁有些好奇,想要抚摸体验触感,又生怕冒昧唐突,五指轻轻搁在对方肩上,反复试探,蠢蠢欲动。
    “怎么了?”安德烈忽然回首,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没事。”大抵受暖意烘托,阮秋秋脖颈染上绯色,她不敢轻举妄动,脸颊贴上他的肩胛,静静感受左侧胸膛下心脏有力跳动。
    二人一时无话。
    安德烈对于白塔路径烂熟于心,不需电筒照明也同行自如。但不知为何,阮秋秋总觉他走路速度不快,好似有意放缓步伐。
    她抬头凑近了对方耳畔,张口想要问询,唇边热气还未散开,又觉指尖处皮肤温度陡然提高,不由止了话头,继续保持着若有还无的暧昧。
    直到疲倦感不断拉扯眼帘,阮秋秋逐渐放松神经,倚着倚着,陷入半醒半梦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迷迷糊糊中,后背传来绵软触感,阮秋秋下意识翻转身体,这才察觉自己已然横卧在床,而双脚被人轻轻握住,抬眸看去,安德烈蹲在床尾,正在脱去她那双雪地长靴。
    见她坐起,对方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醒了?”
    “还是我自己来吧。”阮秋秋稍一垂头,颇为赧然地缩回腿部,足尖顺势滑出靴子。
    “检查一下有没有冻伤。”
    安德烈喉中发出短促应声,简单交代一句后便径自离开了卧房。
    “……好的。”
    阮秋秋看着对方背影转出门外,歪了歪脑袋,敏锐探知到对方态度里存在着某种异样,但她无法辨明其中缘由,何况疲倦重重如山倒,倾压而来,使她难以纠结细枝末节上的端倪。
    在解下所有繁冗外衣之后,只剩那条纱制睡裙松散套在身上,半掩光洁酮体。
    阮秋秋舒展腰身,打起了哈欠,刚想钻进被褥,谁知门扉再度推开,安德烈端着一盆热水重新走入卧室。
    他将水盆与软帕放在地上,坐到床沿处,伸手自然揽过阮秋秋的双腿,视线在赤裸肌肤上巡视一圈,确认不存任何红肿情况,嘴上仍在发问:“有冻伤么?还是热敷一下吧。”
    “应该没有吧,不痒也不疼的。”阮秋秋想俯身拿过帕子,可安德烈的手掌牵制住了所有行动,牢牢将双腿困在咫尺之间,她试图抽回,奈何气力相差悬殊,竟然纹丝未动。她因此蹙起娟秀细眉,面上却不显愠色,只有些许疑惑并着委屈,盈盈游走在剪水双瞳中。
    “怎么了嘛?”她眨眨褐眸,问道。
    安德烈没有答复,而是以一种目不转睛的姿态凝望着她。尽管两人共居一室,但眼下还是头次,安德烈毫不遮掩自己的注视,仔细打量身前之人。
    深黑色的蜥人无声缄默,唯有面上两点赤红灼灼,一瞬不瞬,压迫感空前高涨。
    换作往常,早该引发阮秋秋的紧张慌乱——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在日积月累的经验中探寻出了一条崭新的应对之道。
    所以她垂下眼睫,依然摆出那副无辜表情,鸦青色长发流散开来,整个人愈发楚楚娇软,仿佛攀附在他掌中的柔嫩白菰。
    每每流露出这番模样,安德烈总会格外回避躲闪,甚至顺从于她。阮秋秋深知对方要害,在两人磨合期间屡屡借此主导局势,占据上风。
    今次也不例外,她的小小心思助她轻易取胜。
    安德烈果然率先移开视线,他总是在博弈中落败,两人从根本而言,便未势均力敌过。
    “……我来帮你。”
    他这样说着,倒是松开了桎梏,伸手取来帕子浸湿,用力拧干,水声淅沥。
    热帕覆在腿上,由膝头一点一点摩向足背,留下湿漉痕迹,白皙肌肤在反复拂拭中泛出薄薄潮红,使其拥有了釉瓷般的温润光泽,是这雪原里罕有的瑰宝。
    阮秋秋拿过软枕抱在怀里,试图遮去面上羞臊表情。仔细回想一遍,这样的事情早已发生过一次,甚至更为坦诚暴露,不过先前因昏迷失去意识,而安德烈则是处于救援目的,与如今情况截然不同。
    她其实没有多少抵触抗拒,只在意安德烈的反常态度。
    腿部渐渐回暖,然而足尖犹带冰凉,安德烈擦地一丝不苟,连趾缝也要细细辗过。她天生敏感,脚心尤其畏痒,几次叁番都忍不住发出低笑,想要抽身退开,却被紧紧缚住,难以脱出。
    “痒呢……不许挠我。”阮秋秋嗔了一句,她看着蜥人粗粝冷峻的面容,忽然凑近几分,开口问道,“安德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德烈动作顿下,一霎沉默之后,他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阮秋秋抬手按住他眉心褶皱,自晚间出去维修后,这道深痕再未消退过,“一看就知道你不开心。要是不方便说,也不用告诉我,我这么问,只想让你别太难受。”
    人在悲伤郁卒之时反应通常有二,要么独处默默消化情绪,要么选择从他人处寻求慰藉,她知晓对方没有恶意,毕竟偌大雪原上,唯有他们彼此之间可供取暖依存,她不介意充当安抚者角色。
    安德烈的呼吸陡然一重,他反而局促地往后挪开距离,尾巴尖端不自然卷曲,而后循环敲击地板,不安且急躁。
    “我丢了项链。”他身子低垂,艰涩开口,嗓音染上浑浊。
    阮秋秋眉头微挑,她依稀记得对方颈上曾有一条形制奇特的链子,“是不小心落在外面了?很重要吧,要不明天我帮你找找?”
    “没关系,不重要了。”安德烈嘴巴绷紧成一线,欲言又止,最后视线落回脚边,生硬岔开话题,一字一句斟酌用词,“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明天我休假,会呆上一整天,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喊我。”
    阮秋秋前思后想,陷入困扰,目前而言最大的愿景自然是离开高兰,但东区暴雪不知何时休止,也许还要度过一段漫长乏味的时光,又能和安德烈做些什么呢?
    她得不出答案,只好先胡乱点头敷衍过去,随口问起:“我先前看见楼下有间植物培育室,这里还能种菜吗?”
    安德烈点了点头,那时白塔员工数量众多,为满足每日饮食需求,特意修造的一间温室,负责培植新鲜作物供给营养。但蜥人没有那副娇生惯养的肠胃,自然而然进行了废弃,于是说道:“对,不过闲置了一段时间,需要打理后才能继续使用。”
    “那我们明天就去整理吧。”阮秋秋来了兴致,她迫不及待想要告别罐头生涯。
    两人简短交谈几句,定下明天的活动日程,气氛逐渐松快,安德烈似乎恢复了往昔的淡定稳重,不再执拗与她接触,埋头匆匆洗净帕子便起身道了晚安。
    真期待明天啊。
    房间很快归于宁静,阮秋秋调整睡姿,准备在愉悦心情的催化下步入黑甜乡,谁知腰边被硬物一硌,伸手摸去,发觉竟是那瓶送给安德烈的星型糖罐。
    怎么会这里?她细细端详,只见瓶中仅剩一颗糖果,摇晃起来空空荡荡,发出轻微碎响。
    左右搜寻一圈,倒让她找出了源头所在——安德烈先前为她穿上的那件御寒里衣,放在床边忘记拿走,多半是从里面掉出来的。
    她顺手将糖罐塞回衣兜,指尖却触上了某种熟悉质感,阮秋秋不由一怔,旋即将那妥帖隐藏在深处的相片取出,照片上的自己笑颜灿然,正是她在旅途所摄。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总感觉丢失了一张。
    角落里的碎片被完整拼凑起来,结合遗留在日常中的蛛丝马迹,使那朦胧的猜想显现清晰轮廓。
    阮秋秋把照片重新放回原位,转头望向那扇紧闭门扉,一墙之隔外,是她所不该擅闯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