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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回到溪村,一家子好一顿热闹,金老太太烧了一顿好饭,吃得阳阳不时发出哼哼声,吃完往奶奶怀里一滚,“奶奶的饭最好吃。”
    可不是咋地,不仅最好吃,还没人跟他抢。
    晚上金明天也来了,金外公直接吩咐,“带你媳妇回去,三个孩子今天都住我这儿,明儿给你们送回去。”
    意思你们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解决矛盾。
    常红心走的时候骚眉耷眼,当公公的都出面接人了,金家的孙子在常家哇哇大哭,不是她的错也成了她的错。她还得感谢公婆给她留面子,不然在村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也只能受着。
    不等到家,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常红心就忍不住了,扯着前头男人的衣摆,“阳阳他爸,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舒家两个都是女娃,迟早是要嫁人的,最多五六年她就解脱了。头半年相处是有点难,处处不舒服,这个月明显好了很好。要是都像现在这个样,五六年又有什么难熬的。
    回头想想,自己男人不就是不喜欢她说姐妹俩的怪话吗?姐姐姐夫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从不对孩子说一句重话。公爹也一样,疼女儿疼外孙女,丝毫不比对孙子的疼爱少。
    自己何必枉作小人,踏踏实实把这五六年耗过去,好日子不就来了。
    金明天在前头重重“嗯”了一声,老婆愿意服软他也不要求那么多了,毕竟和外甥女住在一起,如果他们夫妻老是吵架闹别扭,难保外甥女不会多想。
    “明天我去接他们。”
    “我去接,顺便把自行车骑回来。”
    舒雨难得住一回外公家,醒的很早,爬起来四处看看,看家的大黄,鸡圈里昂首阔步的大公鸡,看什么都觉得心里高兴。
    外公带着阳阳去下套捉兔子,舒雅陪着外婆做早饭,舒雨拿着阳阳不要的玩具逗狗。
    大黄叼走玩具,去跟隔壁家的狗显摆,舒雨支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看着厨房的烟囱飘出的烟气,思绪也跟着飘回前世。
    因为舒家人的各种挑拔,也有他们姐妹俩立场不够坚定的原因,拖到新厂长上台,舅舅转正的事彻底黄了。但也同样断了舒家人让舒佳富接班的想法,舒家人丢下被他们搅得乱糟糟的一摊事,回了省城。
    当时舒雅还带着她去省城,找到舒家的住处,向他们讨个说法。舒家把他们姐妹和舅舅的关系,搅得尴尬无比,就这样拍拍屁股跑了,舒雅实在噎不下这口气。
    舒雨到现在还记得,舒家老太太连门都没让他们进,堵在门口冷冷说她就是一个死了儿子的老太婆,自己都要靠另外两个儿子养,怎么可能养得起他们两个赔钱货。终于撕下之前的伪装,露出真面目。
    但这仅仅只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得知姐妹俩上省城找人,外公怕他们吃亏,一急之下找过来,在省城出了车祸,虽然人抢救过来了,但身体彻底垮了。对他们来说天价的医药费,让整个家庭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这也是舒雨初中毕业,就去裁缝铺当学徒的原因,家里已经困难到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地步,根本没有余力供她上高中。
    忽如其来的磨难虽然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但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直到马小虎的出现,给了他们这个脆弱的家庭致命一刀。
    “小雨,快来。”舒雅推开厨房的窗户,向舒雨招手。
    “来了。”舒雨站起来,狠狠甩了一下头,似乎是想将脑子里不愉快的记忆都甩出去。
    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勾得人嘴馋,就连去隔壁显摆的大黄,也闻着味儿缠过来。它不敢缠别人,就跟在舒雨的腿边打转,舒雨不时偷偷喂它一口,一人一狗吃得无比和谐。
    “这个死老头子,自己玩疯了不回来,也不怕饿着我的乖孙。”外婆不顾姐妹俩的阻拦,出去寻回爷俩,跟赶羊的,走在最后头,拿手撵着爷俩回家。
    中午吃过饭,常红心便来了,前头的横杠上坐着舒雨,后座坐着的舒雅还要抱着阳阳。硬是把小小一辆自行车,骑出四个轮子的运输水平。
    舒雨重新开始她的头纱大业,今天要做的是把发黄的蕾丝料拿出来用碱漂白。蕾丝一浸水就会发黄,大厂肯定没功夫去给几个料头漂白,还不如低价甩卖了省事。
    东西到了舒雨手里,就有了大用处,蕾丝做的头纱可以发挥的空间更大。直接做一个大蝴蝶结歪戴在头上,遮下半寸长的头纱,搭在发间。或是直接做成花朵的形状,再不然变化形态,大花配小花攒在一起,只要好看就成。
    常红心学了几遍就能上手,但做出来的东西,总有一种莫名的土味儿。舒雨拿去调整调整,或是重新配一下,甚至只是改变一下位置,效果立刻变得不一样。
    就连她自己也发现了,“为啥我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没有小雨这丫头的灵醒,看得就是蠢笨蠢笨的。”
    舒雅摊手,“我也一样,总是差点味道,这大概就叫天份。”
    舒雨笑而不语,什么天份,要是给你卖上三年头饰,你也知道怎么搭配才好看。
    同样的款式,不同的尺寸颜色和搭配,可以完美的从新清脱俗过度到俗不可耐,可以从腔调高雅过度到地摊low货。有时候就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转换,效果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个转换,靠的是设计师的功底。
    舒雨有点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见的多了,自然而然总结出规律和一套美学标准,叫她说可能说不出所以然,但一动手分分钟能出效果。
    婚礼用的头纱是两款,一款红色,一款白色蕾丝。红色在哪儿都能卖,白色至少得到省城,只怕川市都不好使。大城市的人见多识广,解放前就见过奢侈品,见过灯红酒绿,无论是西式白纱还是中式褂裙都没什么稀奇的。
    但在小地方,白纱还得过几年才会流行开。
    常红心这个帮手来的及时,教她用葡萄皮把剩下的纱染色,这个她做起来又快又好。
    “就这些厚绸布和棉布没着落,是准备做什么呀。”舒雅现在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问一下。
    “厚绸布拿来做发圈,但是这一回做的更精致一些,加几朵同色绸布做的玫瑰花。棉布是给大家准备的,这不是一直没时间拿出去裁。”她能做头纱,能扎花,但要是连衣服都做出来,那就真说不过去了。这可不是一句天份加想像力,可以解释的。
    “还有发圈啊。”
    舒雨还以为她会更在意棉布呢,没想到更在意的是发圈,头纱就不用说了,半纱虽然是日常用,但在小县城还是太夸张了,还是发圈好,好看还不招摇。
    绸布做的玫瑰花,就跟真的一样,而且款式还特别多,有花瓣散开的山茶花,盛开的玫瑰花,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也有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稍微变化一下大小,层次,又是另一番模样。
    时间有限,就算他们有三个人,也不可能一个月内做得完。舒雨把绸布放到最后,半纱也不着急,最先将头纱给赶制出来。
    “头纱二百个,六十个红色,一百四十个白色蕾丝,半纱一百个。”最后点出一个整数,给装进编织袋。
    “可惜时间不够了,要不然我们不住校了,每天回家也能做。”舒雅出主意,妹妹开学就升初中,也在吴县。他们姐妹都在吴县中学,同一所学校的初一和高二,完全可以骑一辆自行车上学放学。
    学校没有升学的压力,至少县城的中学没有,老师更没有高考压力,反正考不上才是常态。作业留的也不多,每天回家的话,确实有不少时间可以拿来做手工。
    舒雨也有些心动了,“那开学之后跟舅舅商量一下。”
    “放心,舅舅肯定同意,他不放心可以跟咱们一起啊,他不也是骑车去县里上班吗?”舒雅很乐观的说道。
    “你真不打算考大学了,最后一年不拼一把。”舒雨还是想劝劝姐姐考大学的事。
    “你想考自己考吧,我是没指望了,也别给我这个压力。”舒雅伸出一个手指头,“今年我们学校就一个考上大学的,还是个大专。你想想,我在班上排多少名,年级又排多少名,排第一的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有可能吗?这差距不是努力就能填平的。”
    舒雅非常淡然的看待这件事,谁不知道考上大学是好事,从此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运不是说着玩的。但无论怎么看,她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第11章 重出江湖
    出门的时候,常红心给姐妹俩煮了好几个带壳的鸡蛋,让他们在路上吃。因为舒雨告诉她,他们是去交活的,领了工钱就回来给她发工资。
    车上舒雅有些别扭,“瞒着舅舅舅妈是不是不太好。”
    舒雨靠在姐姐的肩膀上休息,“你以为我想瞒着吗?但是说出来,麻烦太大了。”
    舅舅肯定会多想,没准会拦着他们不许再做,舅妈要是去外头多个嘴,小地方谁不认识谁啊,不用一天就得传疯。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有人来求你带个路,教个手艺,你是应还是不应。不应就是结仇,应的话你有没有这么多功夫?
    教完了人家赚不到钱,是不是还得回头埋怨你。总之,都是麻烦事。
    还有,万一外头传的太过,以为他们真赚着了金山银山,小痞子混混当了真,又该怎么办?
    舒雅打了一个寒战,“还是先瞒着吧。”
    一脑补,她也发现,确实麻烦太多。
    舒雨出门之前,是打了电话的,那位老板人在省城看新店,接到电话不知道多热情,特意抽了时间回川市等着她过来。
    东西不多,又是熟门熟路,便直接将货带到店里。舒雅还是没有进店,在外头找了地方等着。
    “你舅舅又去深城了?”老板拿到的发圈,在省城的新店当了大用。当然不是说赚了多少钱,一千个发圈不可能卖出天价来,满打满算几百块的事,还不放在她的眼里。
    而是新款新鲜东西的带动力,知道消息的约三五好友去逛一逛,发圈买个三五个已经算多的,但你店里的衣服款式新质量好,人家看了还能不试试?
    就靠着发圈的传播力,她新店的生意比隔壁左右的同行至少翻了一翻。这一个月,不知道多少同行来探发圈的路子,不少人四处打听,结果没一个拿到货的。听说也有小厂子拿了发圈去仿,但等仿了货传回来,头道汤早被她美美喝下去,一点不给别人留。
    所以她现在对舒雨说的一套,是深信不疑,她说的如果不是真的,怎么解释那么多人跟疯了似的,都找不着货源。
    “这回是真正的好东西,也是给香港老板做的,来料加工你懂伐。”舒雨说的头头是道。
    老板连连点头,激动的不行,“我懂,我懂。”来料加工绝对是真正的好东西,就是借深城的厂子和人工,但最后东西是要贴香港的牌,卖进大商场,甚至卖到国外去的。
    “你懂就好解释了,跟不懂的人解释起来太累。你知道的,人家来料加工,是定料定量的,多少料做多少东西,给你提前控制好。但你也知道深城那些小老板多鸡贼,留了样品自己找了一样的料子,这种你知道叫什么伐,叫高仿。”
    老板听得快要急死了,又不好催,只好加快了点头的频率。
    “你别看不起高仿,东西一模一样,就是料子差那么一丁点,不过要真是国外的料子,咱们也拿不起,除了京城和海城,别的地方卖不出价来。”
    纱巾料和蕾丝料价格不低,但要说是国外的料子,太牵强了。做服装生意的人,肯定摸得出来,舒雨连细节都想好了,魔鬼在细节,她可是喊过口号的人。
    做足了铺垫,舒雨才拿出头纱,红的亮眼的头纱和白的素雅的蕾丝头纱一起摆出来,看得老板眼里冒出无数小星星。
    谁都知道金九银十,特别是做服装生意的人,都盯着这两个月呢,现在结婚的人又不穿礼服,不都是去服装店买衣服。她特意进了不少隆重的长裙,就是抢这份生意的。结果现在连头纱都给配出来了,简直是瞌睡遇着枕头,美的冒泡。
    “大姐一看就知道干嘛使的,结婚不戴个头纱谁知道你是新娘子呀,传统的就戴红的,喜欢西式的就戴白的,各有所好。还有几个半纱,平常就能戴,比发圈的装饰性更强一点,欧洲王室的公主,您懂伐,就是那个腔调的。”
    现在才是八二年,除了有数的几个大城市,一般地方哪里见得到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啊。倒不是说工艺有多难,而是之前饭都吃不饱,也没人琢磨这些不实用的玩意儿。现在条件倒是慢慢好了,但时尚市场没有培育过,直接是空白一片。
    “你有多少,我全要了。”老板之前尝到甜头,连价格都没问,便要全包。
    “全在这儿了,大姐。这些头纱是工人手工做的,不知道多费工时,香港老板是可以拿去卖高价的,但在我们这儿就有点得不偿失。深城的老板做的也不多,价格太高,我舅舅也不敢多拿。”
    老板听到货不多有些失望,但物以稀为贵,不出意外她又是独一份的生意。
    “多少钱?”
    这基本就是任由舒雨开价了,和上次来谈买卖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
    “红头纱,五块钱一个,白头纱,八块一个,半纱三块一个。”
    老板倒吸一口凉气,这价格真够可以的。但是贵吗?八二年的物价确实不高,但当时工农业产品倒挂,农产品便宜,和生活息息相关的产品也不贵,但工业品远超工资水平,就是靠布票买衣服的年头,一件好衣服也得十几块钱,相当于一个临时工一个月的工资。
    后世的人往往看不懂这个年代的消费观,明明一个月拿几十块钱,一家子吃喝是怎么攒下钱来买好几百一台的电器的。这就和当时的国情有关了,吃喝用不了多少钱,好多单位还有食堂这个隐形福利。房子是单位分的,看病全额报销,孩子上学有校办学校,工资虽低但逢年过节发的福利却不少。
    工资全攒,又没后顾之忧,不操心买房买车,也不用想着社保医保,身上有一百,敢花一百二。剩下二十哪儿来的,找同事借,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还。
    当然,这说的也是效益好的大单位,单位效益不好的,或是干脆没有单位的,那又是另一个光景了。
    所以说,头纱虽然卖的贵,但一辈子结一次婚,再小气的人也得大方一回是不是。
    “得了,我全要了。”老板没有多考虑,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一千多块钱,她还是拿得出来的。
    “一共一千七百二十块,零头给您抹了,给我一个一千七的整数就行。”
    舒雨报了帐,一个检查头纱,一个点钞票。现在还没有百元大钞呢,一千七百块钱,全是十块一张的,点完用报纸一包,也是厚厚一叠。
    “小妹妹,这十块钱是大姐单独给你的,拿去买糖吃。以后你舅舅再去深城,记得给我打电话。”老板不是没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小姑娘编造的,这些东西说不定就是手工作坊里自己鼓捣的。
    但发圈还有可能自己鼓捣,这些头纱可怎么鼓捣啊。她算是当地走在最时尚最前沿的那个圈子里的,自己又是干这一行的,都没见过,也想像不出来。他们当地真有人有这个本事,亮出手艺出来单干,生意不得爆棚,根本用不着藏着腋着,偷摸着赚这点小钱。
    这么一想,只有一个可能,小姑娘说的,就是真话。
    只有端着铁饭碗的人,用自己的积蓄借单位的平台,鼓捣这么点小钱就挺满足的。人家钱少还能拿到他们拿不到的东西,这就是现在有单位和没有单位的区别。
    舒雨愉快的收下小费,“谢谢大姐,下回有好事,我保准告诉你。我舅也没别人能使唤,有啥事肯定绕不过我去。”
    “那我可承你的情。”老板把舒雨送出去,又站在门口说了一小会儿话,这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