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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空气大概不太好,老太监才喘了两下, 又开始胸闷气短。
“没有解释,我,和你,”鹿白的手指在自己心口戳了一下,又甩向窦贵生,“就不和好。不和好就不能说话,不能乱摸,也不能睡觉。”
想了想,她郑重地补充了两个字:“骗子。”
那根手指头像是有柄看不见的弩,射出一支看不见的箭,“咚”地一下钉在老太监心口,彻底堵住了他本就上不来的气:“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才捶了两下胸口:“说的什么胡话!”
成天被孩子气得半死不活,可能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吧。
鹿白被他忽而烦闷、忽而暴躁、忽而气恼的反应弄懵了,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来干嘛啊?”
看样子不是来解释的,更不是来道歉的。总不能是自己找骂的吧?
窦贵生真是自己找骂来的,但他找骂的方式很独特。他决定先发制人,占据道德的高地,然后再听她一一反驳或解释,最好是激动指责、深情剖白一番,好让他借着坡风风光光地走下来。
盘算清楚,他立刻摆出一副愠怒的神情,冷声道:“别跟我打岔,十六殿下说你跟靳五拉拉扯扯。什么关系,还拉拉扯扯?”
他不提还好,一提“拉拉扯扯”,鹿白瞬间就想起自己被人扯辫子的屈辱。遇上这种流氓,你回击也罢,不回击也罢,怎么应对都无济于事。她抿着嘴,鼓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窦贵生。
窦贵生心道这反应不太对,但已经上了坡,没有台阶怎么好随便下来?于是他皱了眉,继续斥责道:“怎么不说话了?还敢对靳五大呼小喝,敢情你们关系还挺近!”
鹿白注视的眼神更用力了。
怎么还不反驳?莫非……莫非是真的!
老太监心慌意乱,口不择言,胡说一气:“一个贾京,一个太子,一个十六殿下,今日还多了个靳乔,你到底还要勾引多少人?”
其实刚一开口,窦贵生就意识到说错了话,但骄傲使然,他还是一鼓作气地说完了,皱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驳。
终于,鹿白如他所愿地开口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
不是啜泣,不是抽噎,而是嚎啕大哭。这下窦贵生非但没有台阶能下,连梯子都被撤走了,整个人架在半空,下也下不来,上也上不去。
他下意识去捂鹿白的嘴,手刚一放上,就摸到满手滚烫的泪。他顿时僵了,脸上皮肤抽动,像是含了十几颗梅子糖,在嘴里叽里咕噜滚来滚去。舍不得吐,又咽不下去。
鹿白眼泪吧嗒吧嗒,鼻涕吸溜吸溜,哭声一抽一抽:“你、你上来就说我,是我、我的错吗!你、你就是专门来、来骂我的吗!”
见他不答,鹿白哭得更起劲了:“你就这样对、对我,连对食都当不好,还、还想当我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啊?你、你走!滚蛋!”
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把窦贵生彻底打傻了。说不清是“滚蛋”本身还是其中的意义叫他更为震惊。
鹿白仍在哭诉:“我爹才不像你这样,我爹对我好着呢!”
窦贵生心烦意乱,英雄气短。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他似乎有些不耐地拍了拍鹿白的脑袋。拍了两下,见哭声不止,他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两根手指状若嫌弃地按在鹿白脑后,把人压到怀里,压到心口,压进某处薄云笼罩、浓雾翻滚的心境之中。
从此薄云散去,明月展颜,豁然大亮。
“呜——”有了胸口的遮掩,鹿白哭得更大声了。自然,鼻涕也更多了。
哭吧,可劲哭,这下没人听得见了吧?窦贵生扣住她后脑勺,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
两人静静伫立在莫啼院的墙外,干枯的藤萝枝似乎被她的悲戚感染,微风中随着哭泣声摇曳晃动。静谧的夜不静了,高傲的老太监也不傲了。
脑后的两根手指变成三根、四根,随即整只手都覆了上去。老太监在她素淡的头发间揉了一下,想用自己低哑婉转的声音哄骗对方注意形象,适可而止:“行了,这也值得哭,多大点儿事呀……你爹对你哪样,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他绝不承认这是安慰的话,不过是对她亲爹的好奇罢了,好奇什么男人能养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
哭声戛然而止,鹿白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猛地抬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面前的一滩暗色的水渍。
眼泪还挂在脸上呢,笑就忙不迭地钻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爹,还有……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记下来!”
说罢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窦贵生顶着一滩泪水和鼻涕的混合物,被人眨眼间抛在脑后,瞧着不比涕泗横流的鹿白体面多少。人走了,藤萝枝也不晃了。窦贵生蓦地回神,这哪是风吹的,这分明是有人偷听!
他顿时挺直了腰杆,逞着先生的威风,耍着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大步流星地迈着腿:“半夜鬼哭狼嚎,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呢!”
解释也没得到,表白也没听着,老太监一无所获地回了司礼监。低头一看,不对,这还得了一团清鼻涕呢。
行吧,他心想。也不算空手而归。
窦贵生就此把靳五的事放下了。此人举止怪异,行为乖张,不可能看上鹿白这傻子。正常人谁看得上她?也就……也就没什么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