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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日不见,皇帝老了许多,积了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吐,便化作白发从他头顶悄悄钻出。窦贵生静静充当接苦水的痰盂,间或应和一两句,终于将皇帝千疮百孔的内心勉强堵上。
“臣方才去见了九殿下。”窦贵生边为皇帝端茶边低声道。
“你不必与我说了。”皇帝握着茶杯,语气沉沉,“他定然不好。不好的都不必与我说了。”
窦贵生从善如流,继续道:“的确,九殿下是年少冲动了些,可他毕竟还小,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怎么着也该给人一次悔过的机会吧。”
这话其实很违心,谁都知道九皇子是什么性子,他死也不会悔改的。但窦贵生却不得不说。入宫二十年,他早就没什么道德底线了。
皇帝觉出什么,转头望着窦贵生:“有话就直说吧,我不会怪你。”
窦贵生似乎不敢直视龙颜,双手交叠,抵在额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圣上,臣有本参。”
“所参何人?”
“东宫太子。”
皇帝站了起来:“所参何事?”
窦贵生伏倒在地:“祸乱宫闱,私通后妃。”
桌上的茶杯掉了,皇帝踉跄着跑到窦贵生面前:“私通何人!”
窦贵生:“云栖宫,谢嫔。”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帝喃喃发问。
“据谢嫔供述,已两年有余。”顿了顿,窦贵生意有所指道,“谢嫔入宫才只两年。”
“人呢……”
“臣自作主张,已经带到典刑司了。”
皇帝跌坐在地,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那个新近有孕的瘦弱女子:“那孽障,是太子的吧……”
这并非是问句,他已经认定谢嫔腹中的孩子乃是与太子私通的产物。窦贵生想说不是,但思索再三,没有选择开口。
谢嫔的供词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细作也好,探子也罢,她的确是太子派到皇帝身边的人。但她与太子拢共就见过两面,只一眼,他们就深深陷入对方漩涡般的深渊,再一眼,便是赴汤蹈火,焚身殆尽。
谁会信呢?
窦贵生不懂,没做过云雨之事,甚至连手都没碰过,只是看了两眼,用“爱”字是不是奢侈了点?谢嫔既然爱惨了太子,又怎么会在生死关头出卖他?难道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又或者是对年老版的“太子”存了几分真心?
他想不通。
爱情本就是怪事,人的抉择也是怪事。窦贵生理解不了谢嫔和太子的关系,正如皇帝理解不了窦贵生跟谢嫔的关系。
如果窦贵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嫔并非他的亲生妹妹,为何不告诉他?为何选择秘而不发,连他都蒙在鼓里?
一阵悲哀突然袭上皇帝心头。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可堪信任,一个都没有。
“即便太子私通后妃,也救不了元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每走一步,零件都哗啦啦一阵猛晃,必须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叫身体散架。
“如果单是私通也罢,”窦贵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为何要叫谢嫔冒认身份?臣可不是什么王孙贵族,谁上赶着跟太监攀亲?”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四目相对,他霎时明白了窦贵生的意思。天子最信任的人是谁?除了霍皇后母子,还有谁能左右天子的决定呢?既然手都伸到皇帝身边,那其余各宫各院呢?谢嫔为情所困,会不会做出什么呢?
他沉吟半晌,从喉中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查吧……”
窦贵生一颗心落回腹中:“多谢圣上。”
从皇宫至京城,从京城至十一郡,大周自此变了天。
鹿白不知道外头的天翻地覆,她只知道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如水般流过。吴玉死了,一切有关于她身世的线索被生生掐断,随着吴玉的尸身一起,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坟茔里了。
九皇子并不跟她关在一起,她连可以说话、甚至对骂的人都没有。到了第五天,大狱里终于来了新的住客。
鹿白盯着那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忽的惊叫:“谢嫔娘娘?!”
不知是为母则强,还是笃信自己无罪,谢嫔脸上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还颇为温婉地冲鹿白笑了一下。
夜里,鹿白扒在墙边悄声跟谢嫔说话:“谢嫔娘娘,你怎么也进来了?”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嫔似是在墙边坐下了:“我有罪,自然进来了。”
鹿白纳闷:“九殿下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嫔的声音带着解脱的释然,像是说给隔壁的鹿白,又像是对着看不见的爱人低语倾诉:“我不甘心呀……九殿下倒了,我还怎么跟你在一起?连看你一眼都是奢望了,不若我们一起死,下辈子说不准还能做夫妻呢……”
鹿白不解其意,于是选择跳过:“你见着窦公公了吗?他还好吗?什么时候来救你?”
谢嫔低笑了一声:“他呀——”
隔壁的人没有继续,咿呀的余音仿佛未完待续的戏腔,绕过铁栏,绕过石壁,绕过满室哀戚,给了鹿白当头一棒,叫她无端焦躁起来。
花费数日做足了英勇赴死的心理建设,到头来被谢嫔轻飘飘一句“他呀”击得粉碎。
他呀,他怎么了?
当天傍晚,她就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