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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平不禁出声:“娘,你这是干嘛……”
大儿子开口,靳白梅不禁语气软了些:“上头风大,你先下去吧。”
靳平应了声是,被人扶着往下走。路过窦贵生时,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权当无言的安慰。
靳白梅忽的有些恼火。如今看来,她并不算强硬的反对已经竖起了一座高墙,那头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和他们人数可观的支持者,这头只有她和鹿叙。
而鹿叙这个墙头草很快也将倒戈相向。
叛逆的年纪,越是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越是坚定。这个年纪的爱情本就脆弱,是旁人的言行叫他们误将玻璃当宝石,误将鱼目当珍珠。轰轰烈烈之后,玻璃仍是玻璃,鱼目仍是鱼目,浪费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
女皇也曾年轻过,她不会不明白这个普遍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十九岁时,她在干什么?
那年她路过柯州,受了伤,丢了钱,被一个水匪捡到了。后来水匪抛弃家业,背井离乡,跟她来了陈国。
然后呢?她爹娘反对,议政院反对,正值两国交战之际,百姓若得知了消息,很可能还会推翻靳氏皇族,引发内乱。
那时候好像什么都很难,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对,好像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
再然后呢?
三十年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吵着闹着要成亲了。
这么一想,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适用。
靳白梅忽的笑了一声。窦贵生只觉得那笑声如凌迟的屠刀,但他并不怎么怕,就算是真刀,他也不会瑟缩一下。
鹿白说了,他配,他有,他该,他可能。
“你起来吧。”
靳白梅转身坐下,叫人给窦贵生也看了座。窦贵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女皇的模样。
她年近五十了,却保养得体,脸型和唇角与鹿白有七八分相似,却瞧着比鹿白更精明、更狠心。不过,眉目间虽然凌厉,但却与九皇子单纯的恶意不同。那是见血封喉的刀,不是阴狠毒辣的蛇。
很奇怪地,窦贵生从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
我的鹿白,有一天也会成为女皇吗?她会成为这样还是那样的女皇?她会不一样吗?
她会长大吗?
她会跟旁人讨论我听不懂的东西,会忘记怎么对我笑,会将我当做龙座底下的一粒尘埃吗?
她会变老吗?
她会跟何人共度一生,会跟何人携手白头?待她年老之时,又可曾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选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呢?
她会难过吗?她会舍不得吗?她会歆羡旁人吗?她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埋葬在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太监身上吗?
短短一个对视之间,杂乱如同炮火般的思绪分沓而至,在窦贵生心中漾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波纹,波纹眨眼间汇集成巨浪,在他胸腔中叫嚣着来回冲撞。
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直白到近乎冒犯,不躲不闪,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窦贵生心道,果真是亲生的闺女,一脉相承的无礼。
“我知道,庆庆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她当皇帝。”靳白梅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道,“若不是她四哥战死,我这辈子也不愿她当皇帝。但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如何顺利继位才是正事。天下初定,江山不稳,如果她置律法于不顾,执意与你成亲,会不会有人趁乱而入?会不会有人质疑昏君无德,会不会被周帝借机攻伐?”
这些窦贵生不是没想过。
这些时日,跟着葛琅派来的议员,窦贵生已经学到了不少陈国的知识。他像一只干透了的海绵,一沾到新鲜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入宫时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现在一把年纪,又琢磨着把脑袋削圆,往另一个形状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
他头一次不带偏颇、不带高傲、不带妄见地认识这个曾经的敌国,这个森林遍布、碎花漫天的地方。
他曾问自己,什么地方养得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
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不过答案藏得有些深,要他钻入冗长的史书中苦苦寻觅,要他摒弃掉二十余年的之乎者也,才能勉强窥见一二。
人说好奴才是条狗,跟着好人做忠犬,跟着坏人做恶犬。
是,窦贵生是条狗。国破了,家却没亡,现在他想做条护卫鹿白的好狗。
“皇室虽不干政,但有些担子始终逃不过。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为她选个合适的夫婿。”靳白梅放慢声音,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
风吹着窦贵生一丝不苟的头发,吹着他颤颤巍巍的睫毛,吹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像吹过一把竹做的椅子。
那双喜欢骂人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垂眸开口,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那女皇以为,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
“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我。”女皇的回答依旧这么不留情面。
顿了顿,她忽的道:“是我该问你。”
窦贵生愣住了。
他抬头望向靳白梅,那张与鹿白相似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淡然悠远、似曾相识的神情。
真像,她们真像,窦贵生心道。我的鹿白,终究会成为一个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