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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五,子时,夜深人静,一队背插红色三角旗的传讯骑兵披星戴月,在北城门下马,用含着血气的嘶哑声音,喊出惊天动地的两个字:“捷报!”
“捷报!榆关捷报!”霎时,全城响起锣鼓,百姓打开窗和门,走到街上,见天际泛着紫光,仿佛千万只年兽迷途而返,奔腾万里朝人间涌来。
苏安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立即起身穿衣,去隔壁院子寻王庭甫和郭弋。一进院门,满院火把狂舞,每个人的眼睛都被映得通红,刺史吴诜和州府长史也在,面上残留彻夜未眠的困倦痕迹。
节度营的传讯兵单膝跪地,转述战况:“郑将军率领八万玄铁骑兵,兵分两路,夜袭都山,趁可突干不备,前后夹击,将其击退六十里,自损不到八百。”
郭弋问:“可有俘获敌方将士?”兵回:“未得活口。”郭弋道:“郑擒风现在何处?”兵回:“榆关修整。”郭弋还要问,想了想,攥紧剑柄,又止住。
王庭甫道:“节度营有何吩咐?”兵道:“翌日,薛公设宴,请吴刺史和诸位一同庆功,还说,让顾校书以白身参加。”王庭甫道:“好。”
传讯兵刚走,大捷的奏报便从官驿八百里加急,递往长安。众人不歇,进屋议事。苏安晃过神,打发走身边的仆从,跟去伺候炭火,定要听清始末。
门一关,郭弋拔出剑,神色冷峻:“一来,契丹族注重水源,绝不会扎营在干旱的都山附近,二来,玄甲骑兵的铠甲重,急行时动静极大,对方不至于毫无防备,三来,峡谷中,前后夹击便是死境,若说连战俘都没有,难以置信。”
吴诜还未用过饭食,只咥了口热羊奶:“按理说两地的距离,即便是跑死汗血马,也差半个时辰。”长史补充道:“沿途哨楼的人,同样是未闻此报。”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道假捷报,前线战况虽还不明朗,但薛玉既已走出这步棋,足见庆功宴是一场鸿门宴,不仅幽州,甚至连长安,都将掀起滔天风浪。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长史动身往长安报信,郭弋决定亲率两千轻骑兵去榆关取证,吴诜和王庭甫则一外一内指挥折冲军,保州城无虞。苏安道,应把宴会场地定在百姓能看见的地方,吴诜一思忖,立即让司马去节度营传达,非北市不宴。
众人不敢倦怠,各自去办事。苏安回屋,在青灯旁孤坐一阵子,叹口气,吩咐仆从去水房打大桶热水。仆从有些讶异:“公子?”苏安道:“我要沐浴。”
仆从搬来四面小杨木屏风,围出方形密闭的空间。热水冲进浴桶,泛起白滚滚的雾气,那木材在水的浸泡之下,纹理如缎,馨香似蜜,冲淡着一切不安。
苏安脱去外衣,把内里的白襦到屏风:“取我的红玉膏来。”仆从低头:“是。”苏安走进烫水中,那刻,舒润从毛孔渗入他的筋骨,顺血液涌上面颊,他深深吸气,又呼气,两只手臂架在桶壁,陷在风暴来临前的宁静中。
一个月前,世上风平浪静,没有刀兵,没有仇恨,只有无度的欢笑和歌舞,现如今,每日都要面对迭起的危险,时刻都被看不见的敌人环伺,丝毫不能松懈。
“你们可知,这红玉膏如何可得?”苏安闭着眼,对仆从道,“先把杏仁研为细末,与轻粉、滑石粉混合,在火上蒸过,再加入冰片,用蛋清调制……”
再又仔细思量,他才终于明白林蓁蓁教他说的那番话为何能够四两拨千斤。
突然,苏安耳朵一动,听窗纸微微呼扇,旋即,竟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破门闯了进来。苏安瞪大眸子,嚯地站起来:“薛参军?”薛敬的声音沙哑:“苏公子,你听我说。”苏安道:“你隔着屏风说话,勿要进来。”
薛敬静了静:“公子,薛公在年前就已经向朝廷报捷抢功,眼下,庆赏折子淹没中书省,上为平息风浪,不得不处置顾越,以告慰边陲军士之心,你们若要阻拦,便是抗旨,一同连坐。你是乐人,明日千万别多管闲事,兴许能逃过一劫。”
苏安道:“榆关战况究竟如何?”薛敬道:“大捷。”苏安道:“告诉我实话。”薛敬道:“大捷,只能说这么多,告辞。”
苏安的喉结一动,牙咬得几要碎裂。薛敬握紧拳头,背过身,把屏风拉好,跃身而去。苏安落回水中,抱起双膝,把自己缩成团,在水雾中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又如何不知,在郭弋的消息传回之前,他们便是看顾越上刑场,也要沉住气。
月上关山,幽州八十里之外,两千名锁子甲轻骑兵沿着水光粼粼的桑干河北行,不展旗,不鸣号,不亮火把,宛如一条巨蟒,悄然在墨蓝山川间穿行。
郭弋去州府的马厩牵走郑氏骑过的马,又领了节度营旗帜数百,方才领队出发。之后,沿途每座哨楼,他都分五人前去把守,以保证信息畅通无误。及至河流分岔处,马扬前蹄,郭弋瞳孔一锁,就近在荒芜的小榆村停驻。
村前土石路洒满褐红的血斑,士兵抡着铁铲,汗流浃背,试图掩埋痕迹。郭弋不下马,直接问道:“何人经过?”士兵跪地,颤巍巍道:“郑,郑将军令我们埋尸……”郭弋道:“何处去?”士兵道:“居庸关。”
尸体有两百余具,皆从附近哨楼运来,面目难认。副将便猜想,郑擒风贸然出击,战败逃亡,退守居庸关,谎报军情,杀死了哨楼的哨兵。郭弋道:“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