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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好在回到院子,几位新人轮流来拿他打趣,摸摸捏捏的,才让他的心情转晴。
“海青小友就是这样的性子,哭得快,笑也快。”李暮、许合子几人皆在,正逢梨园使领阿蛮和云容去记录户籍,“对,梅妃娘娘身边那位掌筵叫什么?”
雷海青揉了揉眼,他不想说,那位掌筵是杏生的姐妹,每回进出,不仅要搜他的身,甚至连梅妃的举动也是监视着的。只是梅妃娘娘大度,从来没有过抱怨,什么都笑意相迎。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雷海青敲着手中的筚篥,“我且问问,如若至尊今日判的是怀州得胜,你们敢不敢像苏供奉那般神勇,给郭刺史发白花簪?”
李暮反问了句:“你说敢不敢?”言者无意,那听者有心。雷海青觉得自己应该展一展志气:“我不奏违心之曲,若五音不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阶前。”
许合子赶紧上前,捂住雷海青的小嘴巴:“你呀。”李暮笑叹道:“海青小友,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或许会泛舟于楚江,沿岸呢,种些竹子,供养家里人。”
许合子面泛红晕。
李暮便是此时才决定,把自己的曲子让出来,让雷海青争得三甲,回报梅妃。
在五弦的掌控之下,拍序的节奏持续而稳定,那灵动的山川河流,又汇聚为透明的水滴,从五凤楼台落下,在南北泛起波澜,一滴,二滴,三滴……
虽然只有八人,但,当每样乐器都找准自己在和弦中的位置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金石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而筝与笛一旦发力,那便是千百倍的共振。
八人之声,不仅比怀州的五百人强势,更叫整座洛阳城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安却还在等着一个人。五弦的入破,虽让给了林氏、李暮和雷海青,可他真正在乎的对手,是李归雁。苏安敬重李归雁,缘于一把奚琴,一段《投壶乐》。
他没料到,李归雁牵曲,前七遍用五弦,唯独入破,破清乐之界,用了羯鼓。
羯鼓,不在清乐金石丝竹之列,于清乐法曲《霓裳羽衣》而言,尤其到繁音急节的入破,并非是一把木槌变成两把木槌的区别,而是史无前例的传奇。
入破,本就是传奇。
含凉殿切磋过五弦的技艺,李归雁离去,并非不想搭理苏安,而是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他视苏安为一生忘年挚友,也并非高洁,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至洛阳后,一天,李隆基倦怠于朝政,懒悠悠的,私召李归雁来,问起苏莫谙的琵琶。李归雁想想,不忍让苏安陷入两难之境,故而回禀,这琵琶音色很差。
李隆基仍未放下贪恋,笑道:“五弦,入破精魄所在,卿有什么能替代呢?”李归雁道:“陛下常说,羯鼓为八音的领袖,臣愿……”李隆基道:“《秋风高》,那是朕和宋广平、姚元崇之约。”李归雁道:“臣知罪,然而,臣还是愿意一试。”
归雁深知李隆基。
掐指一算,李归雁说自己曾打折五十只鼓槌,果然,李隆基为护昔日君臣之谊,很笃定地告诉了他:“五十只算什么,朕已经打折三柜子。”李归雁:“……”
入破,李归雁为苏安守护住了妙运。
直至舞遍,曲子鲜艳起来,乐器与音声人各归其位,从此,场上主角唯有舞伎。两位梳九骑仙髻,身披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的舞者,双双入堂用水袖作画。
此为对舞,相扶如一人,骤然在酝酿七遍的灵秀画幅上,浓了墨,重了彩。
人们看见那柔若无骨的身姿,道是天女下凡作花舞,纷纷躺下泪来。谁知梨园是什么地方,谁又知,自己为何为这可望而不可即的曲子,一把鼻涕一把泪?
苏安坐在乐阵后,依然用弦音做引领,一弹一挑,从容地迎接彼岸那条泪河。
不久前,他接到长安牡丹坊来信,方知,贺连已经平安到达天竺,秀心又有了身孕,万没堤防的是,卢兰三天两头往坊里跑,异常热情地帮衬着茶娘。
却是许阔在其枕头中掏出了那只“前朝王爷”的金镯,才查明,宋侯府被查抄之后,慕容氏没入奴籍,孟月卖清了家当,打点过张俭,与她亡命天涯而去。
只因,在他一人酸涩悲戚,顾影自怜之时,她坐在牡丹坊一角,给过他欣赏。
一曲霓裳,一个时辰,待梨园十六曲奏罢,已是开元二十三十月十七的黄昏。
梨园众家自有自的准则,唯圣判,李归雁其一,林氏其二,雷海青其三……
南北两岸,多少情愫仍在涌动,苏安收起妙运,起身望向对岸天津桥东的户楼。尽管自己姿态谦卑,一身俗尘也依然难逃欲念,可这一日,他终究是成就了这支流传天下的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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