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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奶奶家总有一股味道,是徐皓小时候用过的胰子味。
    小时候,临上学之前,徐皓能有过半的时间都是在奶奶家长大的,那会在农村,生活比较富裕,家里养着猪和鸡也都是自家杀着吃的,徐皓每天在外面跟别的小孩疯完了,洗手用的胰子就是这个气味,每次只要一闻到这味儿,紧接着就会开饭了。
    所以徐皓直到现在,对这股味道还是一闻就饿,就跟条件反射似的。
    徐皓扒完一碗,去厨房再盛新的,回来的时候他奶奶也进屋了,老人家自己住,家里家具也不是很多,徐皓路过,还能看见他奶奶坐在床边,膝盖上摆着一个方形布包,用缝衣服得线缠了好多道,而她正好带上老花镜,仔仔细细的在拆线,里面鼓鼓囊囊得也不知道装的什么。
    徐皓坐回刚刚的椅子上,调了调酱料,然后左腿踩住桌子一个挺高的横栏杆,胳膊肘搭在膝盖上继续吃面条,这姿势也就在自己家能摆,出去了让人看着未免太不雅观了。
    正吃得香着呢,徐皓奶奶又回来了,坐回到徐皓旁边那个凳子,然后突然就拉过徐皓拿着筷子的右手,奶奶手上紧攥着一些东西,作势要给徐皓塞点什么。
    徐皓满嘴塞着面疙瘩,被奶奶拉了一下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问,“奶?咋了,干啥这是。”
    话还没问完呢,徐皓就感觉到手上多了一沓纸。
    不,准确的说是钱,被人对折过,红灿灿的。
    徐皓一愣,他迟缓嚼了的嚼了两下嘴里的饭,没把手收回来。
    奶奶还在旁边把徐皓拿钱的手往他肚子那边压,原本很大的嗓门突然就收下来了,跟防贼似的在徐皓耳边嘀咕,“皓皓,好收着,别给你爸妈讲,这奶给你的零花钱,别告诉别人。”
    徐皓钱拿在手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徐皓咽下嘴里这口饭,装作不经意似的往回推手,说,“奶,嗨,你这多见外啊,你别给我这,你不知道咱家现在啥情况吗,什么都缺就不缺钱,你给我这干嘛,你拿回去。”
    徐皓往回推,但他奶奶劲儿很大,竟然还有点推不动。
    徐皓奶奶一手使劲儿给徐皓硬塞,见徐皓不愿意收,脸上还不咋高兴似的板起来了,“呔,你爸挣得多,花的更多!那小时候要钱花不都找奶要?奶现在年纪大了,家里什么都有,我不花钱,买菜都你姑给送来,我不花钱。”
    徐皓拗不过她,拿着手里的两千块钱,只得收口袋里了。
    奶奶那只手黑的跟树皮一样,她看上去很欣慰,摸了一把自己的膝盖,然后又拍了拍许皓的腿,拍的很使劲儿,好像是想试试徐皓长的多结实似的。
    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不知道想起什么事情了,神情还跟小时候送徐皓去上幼儿园一样,嘴一笑,就咧出几颗磨碎的大黄牙来,奶奶跟徐皓说,“皓皓,奶奶年纪大了,奶奶还能看你几年了。”
    说这话的时候,奶奶看上去并不难过,她语气寻常的跟在招呼徐皓吃饭似的。
    可是徐皓摸着碗边的手条件反射地收了一下。
    徐皓憋住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
    其实上辈子奶奶身体还不错。
    至少在徐皓回国之前,奶奶还都好好的待在山西的这个家里。
    可是徐皓走她前面了。
    徐皓这辈子最怕去想的是什么?
    他固然怕死,怕的要命。
    却更怕去想家人见到他尸体时的表情。
    徐皓用指腹揉了一下眼睛,强把那点泪意忍回去,只心想,不能哭,太丢人了。
    所幸他又活了。
    徐皓从没有这么感激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他竭力想把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做到最好。
    因为他要有出息。
    他要变强大,能独立,要变得有分量。
    不能被压垮,更不能一事无成。
    他要在家里再次面对上辈子那种突袭时,至少经济上,有余地。
    更甚至,可以反击。
    对手固然庞大,看上去无可撼动。
    可这就是徐皓如今最大的努力方向,不是吗?
    ———
    过年那几天感觉时间过的特别快。
    每天睡起来就吃,吃完了就出去串门,不过大部分都是别人来他们家串门。
    偶尔徐皓还能响应他姑的号召,给他这个刚上初中的表弟辅导辅导功课。
    不过大过年的谁想学习啊,他表弟一看就不是个学习型的,不仅一提学习就愁眉苦脸,看起书也经常来偷鸡摸狗的找茬,徐皓也懒得抓他。
    结果两个人刚看了能有十分钟书,就跑出去放鞭炮了。
    等徐皓再回b市的时候,他这个表弟还大清早爬起来送他,站门口问徐皓,“表哥,你还什么时候回来啊?”
    徐皓跟他招手,“你好好学习啊,你学习好了哥就回来带你玩。”
    他表弟一听表情都皱了,“你骗小孩啊?”
    徐皓一听就笑,“我可不就骗小孩吗。”
    结果把表弟气的转身就回屋。
    徐皓回去第二天就继续跟语言班的课程。
    徐皓他爸妈好像有外出的打算,当他爸给徐皓说的时候,日期已经快开学了。
    徐皓那会下课刚到家,累得很,对于他爸说什么也没在意,这夫妻俩人成天出去转着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也不是说就多恩爱,都老夫老妻的了,徐皓主要就感觉他俩是各自没有什么合适出去玩的伴儿。
    不过徐皓他爸告诉完了徐皓出门的日程之后,又跟徐皓说了一个别的事儿,说是三天之后有个宴席,规模挺大,受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层次很高,徐皓他爸是想带着他一道去,所以让徐皓提前空出时间,一定好好打扮打扮再走。
    徐皓大约知道他爸是啥意思,估计是觉得他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想在国内这个圈子里混,最起码的人和世面都要见一见。
    不过徐皓心里也有谱,他们家从是外面搬进来的,大门走进去就贴上了煤老板的标签,那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别人不说,可心里都明白着呢。
    说到底,徐皓他爸能拿到这么一份请函,邀请规模大是一方面,再主要的是徐皓他爸近几年一直在跟政府方面合作部分地皮的建设,大概就是项目合作波及着给了两个名额,蹭进去的。
    毕竟就他家这个分量,就算进大门了,那也是资源链的最低端。饭谁都会吃,可没有根基,只会让人看不起。
    不过徐皓无所谓。
    他爸既然让他跟着去,那么他去就是了呗。
    第19章
    徐皓站在落地镜,一边摆弄袖口,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他现在十七岁,里面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外面搭上一件剪裁适宜硬质面料的外套,仿西装款,却又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西服,所以也不会显得老成。头发不长,被徐皓他爸找造型师特意用发蜡抓了两下,露出光洁的额头来。乍一看,少年期叛逆的劲稍稍收住了,但仍从眼睛里闪烁出些难以掌控的热烈光芒来。
    是一个男人即将成年的感觉,但这个气质对于徐皓而言还是过于年轻了,徐皓总觉得自己还应该更成熟稳重一点。
    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思下楼,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徐皓他爸一身常规的纯手工商务西装,头发被蜡油抹得油光锃亮,站在车旁时不时的抬头张望,一看见徐皓下楼,给徐皓招了个赶紧上车的手势。
    徐皓小跑两步上了后座。
    一上去,就听他爸指使司机赶紧走,徐皓看了眼表,时间还很早,说,“爸,这才几点,你着什么急啊。”
    徐皓他爸看上去颇为紧张,掏出手巾擦了一下手掌心的汗,跟徐皓说,“你娃懂什么,这种场合最怕迟到,咱们早去点在车上等着,那也比去晚了强。”
    徐皓一听,心里觉得是这么个理,索性也不说了,就去看窗外。
    现今这个社会,越往上走阶级分化越严重,家业做大,谁还没有个生活所迫的时候呢。
    就比如说徐皓他们家这个情况,有人捧总就会有人踩,徐皓他爸在一部分人面前光鲜的起来,可是再往上爬,捉襟见肘的那种狼狈也是有的。
    这是常情。
    徐皓跟他爸到的时间有点偏早,车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停下,然后俩人又在车上等了二十多分钟,徐皓他爸才指使司机开到正门去。
    徐皓下车,跟着看了一下周围的光景。
    眼前只立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有年代感的四合院,灰白的高墙与外界隔开,但总体来说占地规模并不大。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西服的门侍,此时陆续有宾客陆续往里走,徐皓跟他爸前面正好排在一个年轻的女子后面。
    那女子一袭大红色抹胸裙,皮肤白皙的像牛奶一样,一个非常夸张的大墨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露出一张小嘴还微微噙着笑,徐皓扫了两眼就看着眼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现在那个火的跟什么似的那个演员吗?
    徐皓一直不太关注娱乐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人家叫什么了。
    跟着他爸递上请帖往院里走,经典质朴的四合院风格,居中的那个主房房门紧闭,而侧房则有一个大门敞着。徐皓走进去,见屋里器具摆设整齐,在墙壁上豁着一个开口,里面有一个不怎么符合屋内设计的电梯间。
    这里应该就是入口。
    跟同行的五个人乘电梯下到负二楼,门一打开,纸醉金迷的灯光一下子映入视线内,眼前金碧辉煌,竟照的跟白天一样暄亮。
    这里的建筑风格依然是中式的。
    电梯间走出来,大红色的灯笼就挂在走廊的两侧,走廊并不长,走出去就看见一整面墙的壁画,精致细腻,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手笔。
    建筑建在地下,上等竹木把内部空间修饰的古香古色,结构敞亮,楼梯错落有致,反而是不起眼的边角都是用黑色大理石包裹起来的,这阵仗奢靡且相当有品位,一般人做不出来。
    徐皓脑子里过了一下上辈子有印象的几家权贵,以前跟闫泽走的近的那几位同辈,徐皓都见过,但多数是体制内人家的小孩,不像是会大张旗鼓的攒这种局子。再想商界,徐皓不是很熟,徐皓他爸总念及徐皓在上学,很少让他接触复杂的人脉,加之徐皓上辈子在国外一待好几年,脑子里数的过来的商界大家十分有限。
    徐皓跟着他爸穿过长廊,路尽处,豁然开朗,明明是地下室,徐皓他们走出去却正站在格局正二层的一个天台上。
    从台面看下去,一个宽敞的大厅正在下面,头顶高悬着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吊灯,无数个泪珠状的玻璃碎片反射着灯光映在地面上,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射的分外高大。
    徐皓心中暗暗对这个地下皇宫一样的手笔感到惊叹,顺着天台的楼梯再往下走时,目光却突然被另一侧的一幅画给吸引住。
    那是一幅油画,正像展览一样被摆在大厅侧面,画面是一个码头,典型印象派风格,海水各色颜料斑驳,岸上有一个灯塔,有一对极小的男女在灯塔下拥抱叠影,背后是浓墨重彩的沉郁黄昏。
    徐皓注视着这幅画,突然感到记忆深处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然后脚步骤然一顿。
    这幅画他见过。
    就在上辈子,就在某处,可印象不深。或许只是惊鸿一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徐皓感到后脖子发凉,一瞬间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走神之际,徐皓被人拽了一下,回过脸见他爸紧张地头都冒汗了,一边面带微笑,一边还一个劲儿的给徐皓往前使眼色。徐皓再跟着他爸的视线一看,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一个宾客的队伍,再不往前走要挡路了。
    站在楼梯口这一排队,是要给这里的主人做见面礼。
    宾客走动的缝隙间,徐皓凝神看见不远处软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人,虽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身上一件丝绸唐装,一看便知多年养尊处优。
    那老人两手之间夹着一支雪茄,面前一个个人问好过去,他手中的雪茄却不怎么提起,间或微笑一下,多数是点头,举足之间总有些长居高位者的从容之感,气势浩瀚且压的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