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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他不禁低头看向怀中这只受了惊的小猫儿。
    瑟瑟本就累了一天,加之梦境惨烈伤神,又等了许久没有等来沈昭的回应,困倦之意袭来,半耷着眼皮,昏昏欲睡。
    可她猛地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昭,你要如何处置傅司棋?”
    沈昭攥住她那细腻滑凉的手腕,薄茧粗砺的手指抵在那娇嫩肌肤上慢慢摩挲着,声音平缓无澜:“云州粮道有缺,我让他去那边上任了。”
    “你要赶他走?”瑟瑟愕然。说起来是她告的状,也是她兴师问的罪,可当真听到处置,却有些不忍……
    唉,瑟瑟在心底轻叹,大约是梦里的场景太过深刻,竟叫她对这小子生出些恻隐。
    傅司棋自幼便跟在沈昭身边,不离左右,拿沈昭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这样让他走,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瑟瑟冲沈昭眨巴了眨巴眼,幽幽道:“我觉得气差不多消了,不想跟那小傅子一般见识了,要不然……要不然这事就算了吧。”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梦里的事给我讲全了?傅司棋那小子没在梦里跟你说什么?”
    瑟瑟倒吸了一口凉气,秀眸中一闪而过心虚,忙垂下眼睫,试图遮掩过去。
    她是有句话没说,就是小傅子倒在她怀里,握着她的手,挚情依依地道:“我是个骗子,所做之事必要打着陛下的旗号,瑟瑟,是我自己想保护你。”
    这算怎么回事?傅司棋这小子平时看上去严介耿正的模样,竟然还背着人藏了这样的花心思。
    话说回来,他藏归他藏,瑟瑟要是转头跟沈昭说了,那算怎么回事?这不挑拨离间么……
    好在,沈昭没有继续逼问,也不知是懒得知道,还是早就将她看透了。
    “不让他走也行……”沈昭追溯过往,似也觉出几分不舍,但心里总归有些别扭,那股酸意缭绕于上,总也散不尽:“不过他也该懂些事了,总得知道厉害,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会解决。”
    瑟瑟心头负担稍轻,抻了个懒腰,抬胳膊搂住沈昭,又想起了什么,将头埋在他胸前,糯糯道:“你说……梦里真的都是上一世的事吗?母亲到最后真的会那样对我?”
    问完了,她自己也没有底气了。
    沈昭搂着她斟酌了许久,想出一种委婉不至于让她太难受的说辞:“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既然已经重新开始,我们必不会去走老路。”
    说罢,他怕瑟瑟再胡思乱想,忙趁这股困劲哄她再睡,她倒也听话,大约也是真累了,没多时便躺在沈昭的怀里呼哈呼哈睡过去了。
    过后月余,沈昭没让吏部给傅司棋赴任的文书,可没再召他到近前行事,只想着这么冷淡他些时日,给他些时间,让他把心头的那团乱麻理顺清楚,省得将来再生出些糊涂事。
    沈昭事后又派人暗中去长公主府附近查探过,得回来的消息,府中那位劈院养病的神秘人已被送了出去,至于送到哪里,兰陵长公主行事隐秘,他们无法探知。
    便如沈昭所说,机会稍纵即逝,那是兰陵,缜密且高明,就算一时让他们觅得风声,可也不会让旁人轻易从她手里讨去便宜。
    沈昭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知道那姑娘还活着,也算是件好事,再其余的,本来也是急不得的,还需从长计议。
    南楚那边最近传来些消息。
    武安侯徐广漠逝世,世子徐长林已承继武安侯爵位。据传,这位新君侯行事颇为果断,在老侯爷的葬仪上,用克扣军饷的名目,以迅疾之势连处置了闻太师手下三员大将。
    南楚朝中本有些老臣觉得徐长林尚显稚嫩,不堪大用,这样一来,既造了声势又立了威,短短数日,武安侯徐长林的大名已传到了大秦。
    凤阁议事时,兰陵公主指派她手底下的幕僚上书,说南楚局势突变,为防边境不稳,该增加防守,一应钱粮兵刃也得跟上。考虑到国库空虚,便从长安起,往其余州郡守军拨付的粮饷都得削减。
    兵部拟定上来一个章程,沈昭扫了一眼,旁的州郡至多减半,可是拨给庆王的却足足减了八成。
    他知道兰陵这是又想出损招来对付庆王,也不多说,一概准了,只等着看戏。
    前朝风云翻涌,片刻都不安宁,后宫也跟着热闹。
    裴皇后物色了两门婚事。
    一是将元祐公主指婚给中都督杨干之子杨宏文。杨宏文中武举两年,时任中府折冲都尉。出身名门,仪表堂堂,比元祐大了两岁,堪称珠联璧合,一桩好姻缘。
    二是将崔画珠赐婚给了中州刺史陆远。中州匪患不绝,军中派系复杂,先前那位中州刺史于任上离世,嘉寿皇帝怕贸然派去新人难以安定局势,便施恩让先中州刺史的长子陆远继任父位,执掌中州。陆远年方二十,是大秦最年轻的刺史,戎马倥偬多年,为大秦效尽犬马,如此,也算赐恩于边疆大吏,一举两得。
    照例皇后赐婚,元祐和崔画珠该亲自到昭阳殿谢恩。元祐倒是去了,可崔画珠称病,只遣人入宫告罪。
    裴皇后原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能把崔画珠远远嫁去中州,旁的都不重要。
    沈昭那边也舒了口气,但隐隐又觉得,崔画珠怕是会生事。
    果不其然,没几天,长安街巷便流传出一些谣言,传得有模有样。都说崔贵女入宫陪皇后看戏,同太子看对了眼,彼此意合,两情相悦,奈何太子妃善妒,霸道蛮横,又有长公主撑腰,容不下人,才急着要把崔贵女远嫁出长安。看似一桩好姻缘,实则是在棒打鸳鸯。
    苏合把这些谣言原原本本说给沈昭和瑟瑟听,两人正趁着阳光明媚,在御苑槐荫下品茶听曲,乍一听这谣言,沈昭被喝进口中的茶水狠呛了一下,抚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瑟瑟凉睨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往自己的茶中添了一勺蜜水,端起来细细品咂,也不理他。
    沈昭勉强压制住咳嗽,心道崔画珠可真狠啊,不光是织了张网要把他们都套进去,这是急起来,连她自己的后路都断了。
    果不其然,苏合紧接着说:“中州刺史上表,说他出身行伍,为人粗鲁鄙俗,恐辱没了贵女,望皇后收回成命。”
    沈昭还未有反应,瑟瑟已放下茶瓯,摇着薄绢团扇戏谑道:“人家这是畏惧太子权势,怕一不小心抢了您的心上人,被您挟私报复。”
    沈昭愣愣看了看她,突得暴躁起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还冤得慌呢,哦,男人的名声不值钱啊?就活该被这么糟践?”
    瑟瑟前抻了身子,一双星眸熠熠盯着他,面含微笑道:“是,你活该。”说罢,霍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琵琶弦曲犹在耳,香茶清茗还未凉,可美人儿已经走远了,扔下沈昭一人对影寂寥。
    苏合怔怔看着瑟瑟的背影,道:“这是又惹着了?又恼了……”
    沈昭抑郁地闭了闭眼,突得睁开,精光内蕴,冲苏合道:“你去向清河公主府递个信,让崔画珠明儿去向皇后请安,孤也去。”
    苏合咂舌:“这要是被太子妃知道了,那还不得把殿下你……”撕了啊。
    他为他家殿下保留最后一份自尊,没说出后边那三个字。
    沈昭瞅了他一眼,嗤道:“你懂什么?孤得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让崔画珠赶紧走,不然,谣言越传越离谱,孤的名声不值钱就不值钱,可不能损了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还不快去办!”
    苏合得令,忙退了下去。
    崔画珠早料到沈昭会要求见她。
    自从这谣言放出去,她就在等这一天。
    她知道自己在沈昭的眼中兴许只是聊以消遣的一抹新鲜颜色,论出身姿色都比不过温瑟瑟,更不可能为了她而去得罪兰陵长公主。可她崔画珠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总有办法黏上他,让他想甩也甩不开。
    只要能进了东宫那道门,哪怕是个侧妃,可能不能拴住男人的心,还得凭自己本事。她不信她一身娇娆妩媚的好风情,会不如温瑟瑟能笼络人。
    揣着这份自信,入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借口出来更衣,刚走入回廊,果不其然便有人来引她去见沈昭。
    后院一隅安静清凉所在,假石嶙峋,流水粼粼,沈昭正负袖站在荫凉里,在等她。
    见了沈昭,崔画珠那眼睛就跟蓄满了汩汩春水似的,潸然泣下。
    “表哥,画珠知道给您添麻烦了。可画珠亦为谣言所苦,日日以泪洗面。本想从了这门亲事从此远离长安,再不给殿下添麻烦,可偏偏亲事也没了,不知是谁容不下画珠,竟下了这样的狠手。”
    说罢,她以绢帕拭着眼角,偏偏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擦拭不干净。
    沈昭静静看着她,在这梨花带雨、娇弱不胜风的攻袭下,显得格外镇定。甚至在崔画珠想往他身上靠的时候,还后退了一步,让她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
    他平声问:“你说谁对你下狠手啊?太子妃吗?她把你的婚事搅黄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好处就是你能堂而皇之地缠上孤?”
    崔画珠微颤了颤,低垂臻首,哀哀道:“画珠不敢攀扯太子妃,与太子妃相比,画珠本就是风中浮萍,任人拿捏的。”
    “你任人拿捏?”沈昭轻笑了笑:“画珠啊,你哪怕痛快地承认了你看不上一个中州刺史,你就觉得东宫显赫富贵才配得上你,孤还能敬你敢作敢为。如今,你生出这么多事,还要含沙射影地构陷旁人,又要在孤跟前装可怜,孤倒觉得,瑟瑟怎么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风中浮萍的表妹。”
    “表哥……”崔画珠娇颜大变,哽咽几声,泣道:“是不是太子妃跟您说什么了?不管她说什么,总是对的,画珠人微言轻,不敢也无力跟太子妃抗衡。”她睁大一双水眸无辜地看向沈昭,这临水飘零,孤弱无依的模样,还真像一朵不染纤尘的小白花。
    小白花……
    沈昭生出几分鄙夷:“你觉得你戏演得挺好,是不是?”
    “就你演这戏,孤十岁的时候,都不止这么个水平了。哭的时候能不能别眼珠乱转,哪怕真揣着一肚子算计,也别露出来得这么明显,让人一眼就看穿了。还有啊,低头哭的时候就认真哭,别总上翻眼皮来看孤的反应,自己都入不了戏,还指望能打动旁人?”
    沈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像是被如此拙劣的演技侮辱了,双手掐腰,没耐烦道:“本来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那中州刺史是个人品好的,也是个好归宿,让你去不亏。可惜你太贪了,把事情闹到这地步,你只有一条路,赶紧收拾行李回临淄。不然,反正孤的名声已经这样了,不在乎多一条污名,孤就说你勾引孤,看看到时候咱们两个谁更倒霉。”
    他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崔画珠,认真道:“要是被孤知道你在外面敢败坏太子妃的名声,你且等着。”
    说罢,他转身要走,实在没忍住,又退了回来,甚是诚恳道:“以后别跟人演戏装可怜了,这事是讲究天分的,不是人人都行。你没这禀赋,吃不了这碗饭,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他走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崔画珠的嚎啕大哭,像是彻底崩溃了,也顾不得去端她那贵女的架子。
    伴着这哭声,沈昭突感身心愉悦,无比轻盈地跃上回廊,一拐弯,蓦然停住,见瑟瑟正等在那里,冷涔涔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戏挺好啊,你且说说,你跟我演了多少回?骗了我多少回!”
    第43章 43章
    阳光湛净, 正落在瑟瑟的身上, 勾画得眉目婉婉。浅瞳晶莹熠亮, 虽看向沈昭时的目光不甚友善, 但愠色中的美人, 星眸圆瞪, 腮颊鼓鼓,不苟言笑, 更显得韵致清灵,别有一番风味。
    看得久了, 沈昭就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自打成婚后他就变了, 从前的他寡淡禁欲, 从不在美色上流连, 每见到瑟瑟, 能拉拉她的手,说几句情话逗得她脸红便已是心头荡漾,心满意足。
    可自从成了婚, 就像心里某处通往放纵的栅门被打开, 一发不可收拾……
    譬如现在, 他看着瑟瑟那娇媚的脸庞,婀娜的身段,不由得生出诸多旖旎情思, 缠绵勾连, 恨不得立时将她摁在榻上, 缚住手脚, 任自己施为,就如昨夜……
    咳……下流,太下流了。
    沈昭在内心深刻地将自己鄙夷了一番,收敛心思,走到瑟瑟身前,弯身自她袖中摸出那绵软滑凉的手,温柔道:“我那是唬崔画珠呢,我若不将话说得这么狠,怎能绝了她的心思,让她乖乖回临淄去?”
    瑟瑟狐疑地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伪。
    沈昭哪敢任由她细琢磨,忙趁势将她拢进怀里,低声道:“给皇后请过安了,咱们回东宫,我有些要紧事想跟你说。”
    这要紧事关乎朝政,关乎兰陵长公主。
    “父皇的诏令已送到了尚书台,赦大哥和庆王叔无罪,即日大哥便会从宗正府里放出来。这事姑姑多半会来责问你,为什么先没有得到风声递给她。你到时就说我在政务上并不让你插手过问,你一概不知。”
    两人在梨花矮几前对面而坐,梅姑捧上来新制的乳酪樱桃,用荷叶碧玺盘盛着,颗颗鲜红饱满的樱桃浸在香浓厚稠的乳酪里,在炙热的夏天,颇能解腻。
    沈昭敛过缎袖,拿起瓷勺,亲舀了半勺喂给瑟瑟,温和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想这些事姑姑心里都是有数的。她智谋无双,早该料到父皇不会真的惩治大哥和庆王叔。所谓施手段打压,不过是向外界昭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然,长公主的威名何以立?”
    瑟瑟吐出几粒樱桃核,聚起几缕凝思。
    若是从前的她必看不明白皇帝为何这样做,可如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却有了几分了悟。
    岐王和庆王再忤逆再不堪,在皇帝和阿昭的心里,其祸患程度,是远远不能与母亲相比的。
    母亲……自从三朝回门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宫闱深幽,平日里她轻易也出不去,至多只是遣下人往公主府送些果品糕点,母亲亦如是,会遣人往宫里递几样她从前在闺中时最爱的吃食。
    彼此都不缺,只是以此来维系那渐至疏远的母女关系。
    瑟瑟总是对梦魇里的场景难释怀,过后她又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每回都是被阿昭唤醒,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满脸泪痕。
    阿昭总是要将她搂着哄上大半宿,她才能在他怀里再睡过去,可也是辗转难安。就好像有人在她往后的人生路上埋下了针,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竖起来把她扎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