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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精心安排的不期而遇

      伽罗掩上门窗,到火盆旁站了会儿,烤得身上暖融融的,这才取了披风,戴好风帽,推门出去。
    院里空无一人,想必是雪天寒冷,无事时各自躲寒,倒十分安静。
    她信步出去,看这座宅邸的布置,虽然甚少假山奇石水榭亭台,门扇窗墙却十分精心。一扇扇门板上皆有浮雕的人物故事,墙上每隔几步,也有石头浮雕出来的动物花木,十分有趣。
    走着走着,目光虽还落在浮雕上,心思却已飞到很远。
    陇右外祖父家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沿墙雕镂种种故事。那年也是深冬,十一月底时落了场雪,因地气不算太冷,半融半积,掩着满院青黄之色。
    也是在午后,表姐们跟着舅母出去赴宴,她从外祖母的佛堂出来,踏着雪景散心,也是这样慢悠悠的走过去,在拐角处,看到了远处的杨坚。
    彼时杨坚应该是十八岁,冷硬得像是城外的石峰。
    那会儿杨嵩遇刺没多久,惠王必定尚有悲痛,却还是应外祖父之请,来高家赴那场所谓的风雅诗会。隔着雕花洞窗,伽罗能隐约看到远处敞厅中交错的人影,像是一室融融。
    唯有杨坚远离人群,独自站在山石后,躲过敞厅中的目光。
    他罩着褐色的披风,孑然站在雪中,挺拔的身姿像是雪中傲立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陇右的风虽软,卷着雪渣时也能冷透骨髓,他像是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满袖,落在身上融化,浸透衣袍。那张轮廓逐渐坚硬的脸上,神情冷肃,头发被雪水打湿,有些许自冠中垂落,湿哒哒的黏在他鬓边。
    伽罗那时才十二岁,不知道杨嵩是死于谁的手,更不知杨坚父子的隐忍负重。
    她心里只是好奇,明明杨嵩才死了没多久,惠王怎会有心情来赴宴?在那样热闹的厅堂中,瞧着那些跟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会触绪伤怀吗?而杨坚……伽罗站在避风处隔着花窗,打量山石掩藏下冷肃男子,不自觉地记住他满身冷硬。
    打量了会儿,那边杨坚似有察觉,猛然扭头往这边瞧过来。
    伽罗牢记着他平常的锋锐眼神,仿佛能想到被偷窥后察觉的震怒冷厉,当时便吓了一跳,矮身蹲在墙下,心里突突直跳。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矮着身子悄悄溜走,因没来得及抱起披风,还在上头染了许多雪泥。
    而今回想起来,伽罗不由莞尔。
    莞尔之余,心里却有些茫然。
    回忆这种东西,在一处时尚不觉得,一旦分开,却会气势汹涌地窜入脑海。
    逃离东宫的最初几天,他刻意不去想杨坚、不去想东宫,每日读书练字,尽量移开视线。原以为这些足够,十天半个月过去,沿路的景致见闻能替代那些回忆,却没想到,事实远非她所预料的那样。
    从车马出了京城的那日,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隋州是去往云中城的必经之地,春日里北上议和的时候,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稍觉熟悉的景物入目,平白勾动往事,她开始做梦,断续芜杂,或是陇右的旧事,或是数番遇险时的惊魂,更多的是东宫。
    南熏殿里的紫藤、朱雀街上的花灯、清思园里的水榭廊台,梦里的杨坚还是跟从前一样冷肃,黑衣墨袍,她在屋里逗弄阿白,转头看到他站在身边,让她觉得欢喜。仿佛他的气息近在身畔,像那晚夜色中突兀的攻袭亲吻,梦里都令人小鹿乱撞。
    然而欢喜之外,还会有旁的场景入梦。
    翘角飞檐,宫宇肃穆,她仿佛是站在皇宫麟德殿前,满心惶恐畏惧。端拱帝那张威仪含怒的脸在梦里分外清晰,噙着冷笑,告诉她外祖母和父亲已被处决,傅高两府都已陪葬。
    她满心凄惶,孤身站在空荡冰冷的殿前,举目四顾,却没有杨坚,连华裳都不见踪影。满目森冷,只有檐头铁马随风,在暴雨中铮然作响,连那雨丝都是血红色的。
    梦醒时,她知道那是心魔作祟,是内心深藏的担忧恐惧。
    但难以遏制的,杨坚的影子却愈发清晰的浮现,不时闯入脑海。
    ——譬如此时。
    伽罗手指拂过冰冷潮湿的石棱,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天气冷,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
    伽罗回身,看到宇文述站在雪地里,正望着她,宝蓝色的披风垂落,眼含探究。
    伽罗笑了笑,“易公子回来了。”低头紧了紧披风,迅速藏起眼底情绪。
    宇文述也没追问,只向谭氏住处瞧了瞧,“老夫人得空吗?”
    “外祖母用过饭后睡了会儿,此刻应该醒了。”
    宇文述遂抬步往那边走,“一起过去吧。我有事要找老夫人商议。”
    伽罗跟在他身旁,到了住处,果然谭氏和华裳都已起来了,院里的积雪不知是何时清理过,混杂着雪水,堆在甬道两侧。厚重的门帘垂着,里头已经掌灯,昏昏照在窗纸上。
    仆妇手扶笤帚,躬身问候,宇文述只挥了挥手,走至廊下。
    华裳早已听见动静出门,忙打起帘子,“易公子来了,快请进。”
    谭氏被安排在这院子的正屋,左边两个次间用以起居,余下的便可会客。她睡起后换了身檀色团纹衣裳,也起身含笑,请宇文述往次间的会客处坐着,华裳斟茶。
    宇文述也不虚客气,命屋中仆妇都退出去,这才开门见山道:“刚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这宅子外有眼睛盯着。不知老夫人可曾察觉异常?”
    “有人盯着?”谭氏微诧,“你没瞧错?”
    “侄儿在外经商多年,能少丢货物,靠的就是这本事,虽没瞧见,那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准的。但凡被伏击盯梢,周围毕竟会有所不同,这回应当也不会错。”宇文述笑了笑,意似了然,“这宅子平常空置,少有人来,从前也没见有人盯梢,这回想必是冲着老夫人和伽罗来的。”
    说着,眼光落向伽罗,便见她面色微微一变。
    “混在商队里虽隐蔽,一旦露了形迹,那些人的鼻子就格外敏锐——老夫人既然说了是东宫的人,想必更比旁人厉害许多。侄儿特地过来,是想与老夫人商议,后头咱们继续同行,还是暗中躲过去?”
    谭氏没想到杨坚的耳目这般灵敏,事情都过了一个月,竟然还能追到隋州来。
    她不能擅做主张,遂看向伽罗。
    伽罗也是诧异,心里微微一跳,道:“既然露了形迹,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既然决定了去西胡,最好还是能甩开这些人,只怕会连累了你。”
    “我这里无妨。”宇文述倒不太在意。数年经商,他固然行事谨慎,却也非怕事的人,道:“老夫人和你又不是朝廷缉拿的犯人,我帮着捎带一程,有何不可?即便你们躲开,对方过来讨人,也有应对之策,无需顾虑。”
    伽罗捏不准,看向谭氏。
    谭氏遂道:“他既然这样说,便是有把握,不必担心。走或者留,全看你的心意。”
    伽罗扣在茶杯上的五指不由紧了紧。
    倘若宇文述的感觉没错,外面盯梢的必定是东宫的人。行路在外,上下车马,用饭住宿,难免稍露形迹,但若非有人特别留意,也无大碍。既然被人盯上了,想必对方颇为重视,等消息递到京城,即便杨坚不会亲至,恐怕也会派人过来捉她回去。
    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杨坚。
    何况,即便留恋、遗憾,私心里,还是不敢去招惹端拱帝那样的人,招来灾祸。
    她稍作沉吟,抬头看向宇文述,“倘若想甩开他们,可有法子?”
    “没有万全的法子,只能试试。”宇文述既然答应了相助,自是尽心竭力,在来这院子的路上,早已考虑过,“若是让伽罗暗中逃出,其实不难——对方既然藏得隐蔽,想来人手不多,我们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商队,两位暗地里装作家人混出去,对方未必留意。但倘若如此,我便无法照拂,这一带情势不稳,怕是会有危险。”
    这考虑得倒是颇周全。
    谭氏也皱眉道:“我倒无妨,早年孤身南下,也不怕风浪。就怕伽罗吃亏。”
    “或者……故技重施?”伽罗道。
    宇文述一笑,“就跟上回一样?”
    “嗯,这两天多派人外出走动,做个假象。若是有人来问,我就躲着,易公子只管告诉他,我已暗里离开。若能瞒得过去,往后再图别计。”
    “若是瞒不过去呢?”
    瞒不过去,就只能直面杨坚,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伽罗苦笑——面对杨坚的天罗地网,这会儿再想逃,实在太难。
    她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冒险一赌。
    宇文述颔首,既然祖孙俩有了主意,也不多嘴,自去安排。
    ……
    他走后,伽罗便愈发沉默,对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站了半天。华裳知她心事,瞧着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跟谭氏换眼神。谭氏也是望着伽罗出神,直到晚饭过后,才将伽罗留在身边,柔声道:“心里拿定主意了?”
    “嗯。”伽罗颔首。
    “其实殿下也很好。不计前嫌,恩怨分明,能为你做到那份上,实在难得。事情过去一个月,换了旁人,早该撒开手了——毕竟京城里那么多闺秀,他随手挑一个出来,都能顺心省事得多。可过了这么久,他依旧安排人盯着。倘若真的再派人过来,就真是十分真心了。”
    屋里火盆暖烘烘的,谭氏烫了壶去年埋下的荷花酒,祖孙俩各斟一杯。
    她毕竟半生流离,年轻时跟高探微情投意合,却碍于规矩未能成婚,待二十余年后重逢,早已物是人非。虽明知时光不可逆转,她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当时勇敢些,跟着高探微南下,没有那割裂的二十年,两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毕生憾事,她终究不愿伽罗再去体尝。
    火光明灭,伽罗瞧着谭氏眼角皱纹,也自笑了笑。
    “我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倘若易公子感觉得没错,真的是殿下派人盯梢,此生能碰上皇上这番真心,确实是我的幸事。一旦错过,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机会碰到。”
    哪怕时移世易,一二十年后或许会再重逢,却也绝不可能回到如今的情形。
    高探微尚且会在另娶后性情稍变,拿着权势地位麻醉,终至如今的麻木逢迎。杨坚居于东宫之位,所面临的压力和诱惑,更不可同日而语。届时两人即便重逢,却也未必还保留此时的真心。
    一旦错过,便再无法弥合。
    伽罗从前还不曾意识到这点,如今越来越清晰,这决定做得也越来越艰难。
    温热的酒液下肚,伽罗搁下酒杯,仰头对上谭氏的目光。
    “中秋过后,太上皇曾突然驾临南熏殿,那日的情形,外祖母还记得吧?”她见谭氏点头,轻吐了口气,“当时太上皇说过一句话,我怕外祖母担心,瞒着没说。”
    谭氏柔声道:“他说什么?”
    “太上皇说,他膝下唯有皇上这一个子嗣,不容有半点闪失。否则——”伽罗坐在火盆旁,想着那日的冷厉威胁,心里依旧不寒而栗,“否则,他会拿傅高两府陪葬。”
    谭氏执杯的手一颤,“什么!”
    “太上皇的性子,外祖母比我更清楚。陇右的时候隐忍掩藏,哪怕长子被害,也能强压仇恨来赴外祖父的宴会,这样的人,得有多可怕?他对外祖父和我祖父的恨意,外祖母也清楚,绝不可能轻易答应我进东宫。届时他心有跬怒,哪怕未必在皇上跟前表露,却也会在暗处做手脚,防不胜防。”
    她脸上忧心忡忡,谭氏更是阴云密布,“他果真那样说?”
    伽罗颔首,“我不怕他为难我。但是外祖母——他用两府性命威胁,用你和父亲的性命威胁,我不能不怕。所以不管皇上待我如何,我都不能冒险。”
    娇美的脸颊上尽是担忧畏惧,她眼睛里蒙着雾气,侧头垂眸时,一滴泪滑落,沁入衣衫。
    谭氏从不知道,端拱帝竟然这样威胁过伽罗,更不知道,伽罗云淡风轻的离开,心里会藏着这样畏惧和担忧。
    她这才明白,伽罗执意离开,并不是杞人忧天。
    十四岁的娇贵少女,本该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却也承担这般重压,还将所有的事藏在心里,独自琢磨权衡、畏惧担忧。
    “是外祖母不好。”谭氏心疼极了,将伽罗揽进怀里。
    “其实我也不想错过……”伽罗靠在谭氏胸膛,低喃,满心委屈遗憾涌上来,泪便止不住的掉落,声音几乎哽咽,“皇上那么好,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那样的人。”
    杨坚抵达隋州的隋城, 已是十月二十。
    途中岳华两度递来消息, 说伽罗的行踪意图早已探明, 是跟着商队同行。带领那商队的是陇右富商易家的嫡长孙,名叫宇文述, 常来往各处做生意,人情惯熟,这回商队载着满车绫罗丝绸,想必是要往西胡去, 如今正在城内修整,看其架势, 应该会逗留数日。
    杨坚看罢消息,随手在火上焚尽。
    易家那所宅子的位置, 岳华已经写得明白, 跟隋州刺史的衙署相距不远。
    隋州刺史李凤麟是姜瞻的女婿,办事勤恳中正,颇有其岳丈的风骨。这回杨坚虽未张扬,却也提前送了消息过去, 命他提前安排住处——为了行事方便,就安顿在他衙署附近。
    因杨坚没隐瞒行踪, 待他渐近隋州, 殿下驾临的消息迅速传开,李昺特地跟李凤麟打个招呼, 待杨坚抵达之日,隋州官员在城门口列队迎接。
    迎接的阵仗不小, 隋城内六品以上官员皆穿了官服接驾,因是州府所在,人数颇多。
    杨坚身下黑马矫健,肩上玄色披风猎猎,腰间悬着漆黑的长剑,虽非盔甲英武之态,那般端肃而来,鹰鹫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也令人敬畏。他的身后,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银盔黑甲,同两名中郎将仗剑护卫。再往后,战青、刘铮率三百名侍卫相随,虽各自骑马前行,却队形整齐肃然,莫说人声咳嗽,连声马嘶也无。
    城门口鸦雀无声,萧瑟寒风里,往来百姓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到一旁,远远观望。
    杨坚一路畅通无阻,扫见李昺特意摆出来的架势,唇角动了动,若有嘲讽。
    黄彦博性子耿直,远远瞧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官服,咧嘴一笑,“李昺这盛情可真够直接,满城官员都被他捉来迎驾了。”
    “雄踞数年,这点能耐是有的。”杨坚沉肃如旧,抖缰向前。
    那边李昺也着官服,因是武官,还特地骑了马,左武卫大将军加上都督的官衔,冠服威仪。后头站着数位都尉,一应也都是骁勇汉子。他的旁边,则是由李凤麟率领的一众文官,外加都督府的别驾、长史、司马等人。
    待杨坚走近,李昺驱马向前,抱拳行礼,“微臣恭候殿下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