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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城风雨之中,路易斯找到了自己的“锚”。
    “艾德里安,你在恨我吗?”
    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若是论地面的边界,他们已经走出了玛伦利加城墙圈起的范围。暗渠前方有夹带青草气息的湿风吹来,隐约可以看见藏在地下水路尽头的一点光。
    借着昏暗视野里勉强辨识出的轮廓,路易斯发现,艾德里安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不甚稳定的精神即将越过自制的阈值。
    然后,艾德里安缓缓转过身,照着路易斯的脸毫不留情就是一拳,直打得他一个趔趄,打得艾德里安自己手指发麻。
    就算能预知艾德里安的动作,就算这结结实实的一拳重得出奇,路易斯也不打算躲开。
    他不想再逃避这份随时可能夭折的情感。
    艾德里安手中的头盔落了地。冰冷的铁壳摔进二人脚下的急流,溅起一圈迸裂的水花。
    紧接着,他伸手抓住路易斯的脑袋,手指缠着湿成一绺绺的头发,冰凉的锁子甲手套贴着路易斯被骤雨淋得同样冰凉、又因刚才那一拳微微发烫的脸颊,突兀地送上一个带着泪的激烈的吻。
    “我不想——我不能看着您死……我做不到。”
    艾德里安的嘴唇发颤,将路易斯听不清的破碎的话语衔在舌尖,又用急促的呼吸和隐藏在阴影里的泪光打散。
    路易斯回抱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咽下艾德里安想说的一切。
    就在这阴冷的、晦暗的、散发腐败气息的黑暗中,在这座城市污秽不堪的倒影里,二人激烈地亲吻,仿佛纵使地上的世界分崩离析,玛伦利加长诗般的盛景顷刻间化作废墟,那也和他们无关。
    从刑场到通向城郊的暗渠,从砍断绞索到离别之际的一吻,这大概是艾德里安做过的最冲动的事。
    就像竭力扯开一条已经楔进树干的藤蔓,艾德里安艰难地收回手,轻推着路易斯的胸膛后退两步,而他的体温还萦绕在路易斯怀中。
    “……我只能到这了。”艾德里安轻声说。
    路易斯定定地看着他:“你不送我出去吗?”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
    他说:“要是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要跟您一起离开。”
    “……”
    “您不一样。发生在玛伦利加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您可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艾德里安视线低垂,声音也越来越低。
    “那你呢?”路易斯强打起轻松的语气,假装能让一场离别提前沾上重逢的喜悦。“事情闹得这么大,你打算如何善后?”
    艾德里安只是缄口不语,直到无法维持沉默:“今天都是我自作主张,与托雷索家族毫无干系,我也不会将飞狮公馆卷进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坚定,令路易斯感到不合时宜的欣慰:就算自己不在,艾德里安也已经成熟到能保护他所珍视的人。
    这真是一件叫人高兴又伤感的事,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分享更细腻的体悟。
    路易斯终于坦白:“我对你撒了谎。那天的火船上,我见到了楚德,他和那些库尔曼人在一起。他可能对你不利,务必提防身边的人。”
    还有最简单也最深刻的:“谢谢你。”
    他还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烧掉手里的物证,以至于给了楚德可趁之机。因为一旦说出口,艾德里安只会更加内疚。在天各一方的漫长岁月里,内疚会发酵成更致命的毒,带来无从消解的长久痛楚。
    路易斯想,这样也许能让二人所受的折磨的总和最小。
    艾德里安张开的双唇微微翕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他依旧不想告别,连祝福都被逆流的泪水噎在心里,于“忘了我”和“不要忘记我”之间徘徊到语塞。
    所以,艾德里安只是默默解下属于自己的蛇形吊坠,亲手将它系上另一个人的脖颈,又推着路易斯的背脊,无言地催他向地道尽头的光走去。
    ☆、第六十八章 有借有还
    蜗居在银湾塔的侧塔里,就算把脑袋塞进那几扇方窗,能看见的天空、陆地与海洋也很小,小得只能靠记忆和想象补足整个画面缺失的部分。
    我刚进塔的时候,玛伦利加正在降下这年的第一场雪——也许是它作为“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场雪。此后,它会被库尔曼人或其他民族用别的语言冠以新的名字,等到那个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春夏秋冬又是否“属于”玛伦利加呢?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倾泻而下的雨水浇透了路易斯的囚服,粗糙的布料黏在身上,和早些时候限制他行动的沉重镣铐没什么两样。
    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洒脱,就连暴雨都像在为他壮行,撞击耳膜的阵阵雷鸣则是送别的鼓乐。
    路易斯知道,“离开玛伦利加”这件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在求得一线生机的同时,他彻底失去了家,失去了留在坟墓里的至亲,失去了朋友和钟爱之人,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立足之地。
    如此衡量,他无法判断是失去的还是得到的更多。
    但在踏出这片土地边界的瞬间,所有多愁善感与犹疑都失去了意义。
    木棚下,那匹乖巧的骏马正埋头吃草。见素未谋面的新主人靠近,它动了动毛茸茸的尖耳,蹄子轻轻摩擦草地,鼻头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