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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说起来他还是有些可怜她,一个孩子早年失母,从前也不得什么关照。依稀记得她母亲叫做令睿姬……
    不知什么时候,高公公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躬身穿过重重幔帐,站在那不动,显然是在偷窥。
    房相如早就瞧见个黑影,不由得无奈起来,朝那头淡道,“公公方才的好意房某心领了。至于那事情,如果真的有必要,到时候定再找公公劳烦。”
    夜深将所有声响都吞并,宽广空荡的内室里只有一点盈盈火光跳跃缠绕着,叫那黑暗处的地方显得更加幽深而晦涩难辨。
    总有街坊传说,夜里的大明宫是头上古的猛兽,在没有月出的晚上出来吃人。不过是吓唬小儿的故事,他从来都未信过。
    房相如一个人坐在案边抬眼看向重叠的幔帐,只见有颀长的影子倒映在上头,却不是宦官衣冠。
    “高公公?” 他凝气迟疑地探身看向那头,忽有我心惶惶之感,声音在寂静深远的内室传荡出了不大的回音,好像一滴水打在墨迹上晕开的浅淡的灰。
    幔帐后头的人没应答他的话,静了片刻,才细声道,“什么事?”
    黑影一动,有袅娜的身姿从帘子后头钻了出来,不是李漱鸢还是谁?
    她挑着幔帐探头,微微一笑,然后迎着澄黄的烛光走来,满脸纯真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房相如,道,“房相要劳烦高公公何事?这般神秘。”
    房相如一瞬间惊变,搁置下笔仰头看向她,不可置信地眨眨干涩的眼,道,“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深更半夜,她穿着一身春衫纱袍孤身至此,怕不是要做什么事?
    大概是对她真的有些特别,只要周边有她的存在,自己本能就有所感应,或警觉或觉得不对劲。也不知是自己太过紧张,还是实在摆脱不了上辈子的心病。
    房相如朝她身后探了下脖子,见没旁人跟来,更是大为警惕,“公主一个人?”
    她抬袖掩唇,心笑房相如这方面真是意外的简单。一个人又如何,一群人又如何?到底她终归要找的是他这个人。
    每次自己突如其来地出现,他总是这般吃惊,大概一次次发生的事情真的叫他出乎意料。今夜忽然来此,他怕是真以为要干什么。
    若是她真的什么都不顾,就此赖上他,怕还真能成事。
    “睡不着,出来走走,见中书省里头还有光亮,于是过来看看房相。难道房相希望还有别人在?” 她拂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仿佛要和他秉烛夜游彻夜长谈的架势。
    房相如倒吸一口气,扶着木案沉痛道,“这里可不是内廷,若是外人见公主独身来此,恐怕有损公主洁誉!三人成虎,若是真的有了误会,到时候如何收场?”
    她牵唇一笑,房相如藉着烛光才看清她今夜花了淡淡的妆容,额头有浅色的花印,唇上也是染了若有似无的胭脂。他把书简也放下了,准备全力应对她的到来。
    出来走走?呵,从没听过夜里出来散步还要化妆的,他现下怕是危险了。
    果然,她听了那些话也不当回事,意味深长地道,“我倒是希望旁人误会。”
    房相如脑子一轰,视线落在她充满风情的眼里,寒心道,“臣为陛下为王朝呕心沥血,平日对公主也是礼让三分。公主怎么能这样待臣?”
    她嗤嗤笑了一声,摇着白梨扇认真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行吗?”
    这话不是第一次听了,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适应了她这样毫无遮掩的表白,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有滴漏的水声滴答滴答地敲击在铜板上,他这才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公主怎么进来的?”
    第22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漱鸢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房相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房相如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漱鸢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房相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房相如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漱鸢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房相如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李漱鸢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房相如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房相,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房相如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漱鸢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 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房相如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漱鸢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房相如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漱鸢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房相如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他无言以对,不知怎么解释。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多好,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嫁给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吗?朝堂风云紧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着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阙,那她也会被连坐难逃。
    到时候的罪名,可就不简单了。他得幸重生回来,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个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着他。年轻人啊,热情和心事都写在脸上映在眼里,半点没有遮掩,房相如凝视她,哑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阵,忽然反问道,“公主总说喜欢臣,也不知喜欢什么?”
    她居然看见他淡淡笑了一下,颇有些看透的意思。
    漱鸢怔了片刻,被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问得发懵。眼神飘向房梁,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脸红还是思考,一时间支吾了起来。
    房相如见状了然,手抚上茶杯,抬眉继续提醒道,“是喜欢臣的脸?还是喜欢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觉得好玩?”
    她道,“喜欢房相是个好人,是个忠臣。”
    他当然是好人。上辈子的最后他红衣长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为她寻求清白,除了他谁还会替她进言。他风光霁月,垂绅正芴,当然是好人,而且还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脸,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都喜欢,这还不简单吗?
    房相如听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还带了点轻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状况,“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臣是忠臣的。”
    她大惊,讶异地睁大眼问,“难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声,“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单纯了。”他说着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几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当年臣就和陛下说过,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为陛下,为王朝,铺就残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为,臣今日的红衫朝服上,就没有染过鲜血么?”
    他见她听得梦怔了似的,继续缓缓道,“娶妻生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兴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烦扰。孤身一人,倒是叫人头脑清净。”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不必拿臣和窦尚书比。窦尚书乃六部之首,游走关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样,拖家带口,倒是累赘。”
    漱鸢依旧不甘心,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绝子绝孙吗?”
    他差点忘了无后为大这句话,低头细想了一阵,道,“臣在家排行为六,前面的三位兄长,皆已有子嗣,算是对先灵祖辈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养一个,也算是善事。”
    房相如见她沉默了,侃侃而谈起来,“臣说了,会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宫里也算热闹一回。臣有两个法子,要么那几日公主称病,不要出现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内廷,就算真的钦点和亲,也不会选一位病恹恹的公主。另外一个法子,”他似是微微叹口气,“如果这几日公主有意选驸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阳康晋公主,即日就办。”
    听着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可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她的烦恼忧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为她考虑再三的。
    漱鸢听后却冷冷一笑,方才的娇媚天真尽失,眼底有难以分辨的情绪,“宋洵呢?近来如何?房相不考虑给他谋个职务?”
    她问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刚刚还是要无理取闹的性子,现在忽然又转移话题。房相如一时间凝滞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岁,我打算让他从头做起,切勿乱了规矩。”
    很意外地,她没再多言半句,也没有如猜测般地痴痴继续纠缠上来,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书灯燃得快尽了,高内侍也没来添灯火,她轻纱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点光亮扑灭了。
    噗呲一声,晦涩的火光忽然哑然,万籁俱寂,宫阙沉默。
    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直棂窗钻进来,勾勒出粗圆的红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刚走几步,低呼了一声——,身影像是被衣裙绊住了脚。
    房相如连忙起身,藉着银光冷月走过去,道,“公主小心路。” 说着,赶紧伸进袖子翻找火镰子,想把那不合时宜灭掉的烛灯再次点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几下,只听公主柔声道,“中省殿内的路我不熟悉,房相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好吗?”
    他下意识地左右微微调整视线,企图藉着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发现除了能见到她起伏秀美的侧颜,半点情绪都捕捉不到,叫他难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萧然,道,“这样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别!”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说晚上的宫殿是远古的沉睡的兽,会出来吃人的。”
    他回过半身,温声劝言道,“那都是吓唬孩童的。难道公主也信吗?”
    话落,她执着地不松手,或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漱鸢想,黑灯瞎火,如果此时扑过去,他会怎样?不过还是算了。
    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宰相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许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打破,总不能这样立在这里等天亮吧。
    漱鸢看他没反应,悄悄地一点点顺着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布料虽然不如纱薄,可还是能感到他的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他一惊,轻轻抬手要挣扎开,可惜已经来不及。她的手不大,缠着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从前在洛阳之变的时候,你不是也拉过我的手吗?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她想,就这一次吧,不然他还要怎样?心不给她,人也不给她,拉拉手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