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豪赌
根据张宾的估算,裴该即便得到西河、太原二郡,也只是拿到一个烂摊子罢了,必须先赈济饥民,稳定局势,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向乐平、上党用兵。
石勒听了,精神略略一振,忙问:“太傅之意,西线暂时可以无警?”
张宾摇头道:“也不能说必然无警,可命蘷、支两位将军聚集兵马,堵塞山路,但固守可也,慎勿轻战。乐平,尤其是上党,境内多山,道路曲折,易守而不易攻,只须布置得法,虽十万雄兵而不能克。而即便二郡有失,其东尚有太行险隘,则裴文约若欲自并州而谋攻冀州,势不能遽至,即至,亦成强弩之末矣。”
石勒点点头,就问:“然以太傅之谋,我于东线,当作何举动啊?”
张宾道:“太原既失,即便裴文约不能逾太行以攻我,也恐其会合拓跋,北向幽州,虽然路险且长,但徐徐侵削,终有至日。因而我在东线不宜大动,唯可全力以克厌次,拔除邵续,然后南恃黄河,西凭太行,或可与敌长久相持。
“冀州地方广袤,户口繁盛,自汉季以来,即日益陵驾于关中乃至河南之上,袁本初以此为基,乃使孟德却步。若能抚安黎庶,致力生聚,将来或可再图中原。”
听到这里,石勒的脸色不禁微微一沉,追问道:“太傅之意,我既失太原,便不能再逐鹿中原了么?”
张宾苦笑道:“小大之势甚明,非其时也。今日之势,可有一比,昔日刘备地跨荆、益,雄强一时,再加东吴为盟,乃可摇撼天下,遂于汉中破曹。可惜关羽内不能固守荆州,外不能和好东吴,致使兵败而地缩。当是时也,若刘备能复蜀、吴之盟,善加积聚,或可伐魏,彼却轻率东出,导致夷陵丧败。则自刘备薨逝,至诸葛亮南征,前后三岁,逮其北出,又是三岁。六年积聚,始有再战之力……”
张宾当年还是通过裴该的介绍,才会去搜寻并且系统地阅读《三国志》,以及散佚民间的相关资料,乃深觉武侯之谋无双,堪为自家榜样,所以现在动不动也喜欢拿诸葛亮说事儿。
他的意思,既然在西线丧败,则除了深入境内的邵续必须拔除外,东线应当改取守势,做好长期争雄的准备。
石勒扶案沉吟良久,缓缓地说:“六年,倒是也不长……”然后抬起头来问张敬:“卿以为太傅之谋如何啊?”
张敬其实早就憋着想发表意见了,只是石勒既已称帝,威势日盛,刚才他一直在沉吟,张敬也不敢开口打断天王的思路。终于石勒问到他了,于是拱手道:“臣以为张太傅之言,不足取也。”
随即便侃侃而谈道:“张太傅言诸葛孔明,常云彼有翻覆乾坤之谋,又兼孙吴布阵之长,即便如此,数出祁山,不能成功,逮其辞世,蜀乃日趋衰败,终为曹魏所灭。何也?小大之势,不易扭转,欲以一州之地,抗衡天下,不亦难哉?且孔明尚有东吴为援,终不能破曹,今冀、幽、益外,皆为晋土,则我积聚一分,彼可积聚三分,旷日持久,必然强者愈强,而弱者愈弱,到时候休说逐鹿中原了,即便赵土,恐怕亦不能守!”
张敬此言,确实也颇有道理,冀州虽然繁盛,终究不到全“天下”十分之一的土地、不足六分之一的人口,想靠着这样的老本儿跟人拼积聚,怎么可能嘛。
要说原本石勒的势力,也就跟关中裴该差相仿佛,如今被裴该夺走了西河、太原等地,此消彼长,则大大落在了下风;况且晋地又不是只有关中,还有河洛,还有江南啊,则以三到四倍之势,积聚数年后,说不定就会变成六比一、八比一了,到时候这仗还怎么打?
石勒听其所言,不禁皱眉,便问:“然闻卿之意,我败局已定,不如东向称臣,以免子孙受辱不成么?”
张敬赶紧鞠躬如也:“陛下明鉴,臣非此意也。”
随即挺起腰来解释说:“陛下统军多年,纵横天下,当知两军对垒,胜负之数,不全在将卒的多寡、物资是否充裕,而要看其将是否有谋,其卒是否效勇。若能以奇兵捣敌腹心,以勇气摧敌疲惫,寡亦有望破众,弱亦有望凌强。
“臣即以张太傅所言,汉季三国事作比。刘备为关羽复仇,尽发蜀军,溯江东上,其兵甚众,东吴屡遭丧败,孙权连番求和。当是时也,皆云吴必亡而蜀将连带长江,直至海滨,然而陆逊施谋,孙桓逞勇,夷陵纵火,刘备仅以身免,西蜀就此一蹶不振。何以如此啊?吴人上下一心,更加绝无退路,乃为困兽之斗,始可以小而破大也。
“至于诸葛亮北伐,唯其一出之时,形势最佳。当时魏人以为蜀不足惧,旦夕来降,乃不设备,专务东吴,又逢曹丕薨逝,曹睿冲幼,主少臣疑,于是一出祁山,三郡应和,长安以西,几乎全丧。惜乎孔明知小大之势难逆,乃不敢力搏,唯望自坦道徐徐侵削陇右,先不用魏延奇袭长安之计,复军行迟缓,乃终无功而退。
“以是可知,小不可以耗大,但可以奇袭之,而奇袭要在破釜沉舟,一往无前,若其瞻前顾后,以为或可久持,则必无胜理!”
石勒连连点头:“卿言不错,作战亦是此理。敌众不可畏,敌强不可畏,唯我无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昔日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而阵,亦是此意,倘若以为胜固可喜,败亦无伤根本,失了勇锐之气,则必无胜算了。”
顿了一顿,便问:“则卿之意,是要我仍于东线大举,与晋人决胜么?”
张敬回答道:“正是。如今形势,与诸葛亮一出祁山,亦可作比。裴该在关中,方得西河、太原,如张太傅所言,暂成强弩之末,势不能大举东援;正如魏之良将强兵,皆备东吴。是故曹叡要召张郃自荆州西上,摧破马谡于街亭,然而,若孟达之谋得逞,荆州兵不能动,则魏之陇上危矣。
“而洛阳晋主,年轻识浅,群臣亦疑,且观其素行,距曹叡远矣!恰逢祖逖病重不起,则唯有李矩、魏该等辈,皆陛下昔日军前败将,何足为虑啊?倘能尽起幽、冀之兵,施以雷霆一击,大军急渡而取兖州,出成皋而向洛阳,则晋军必乱,晋主必遁,河南以东,可以掩而有之。如成其势,才能复言积聚,再与裴某逐鹿中原!”
张宾闻言大惊,忙道:“不可,我军才经丧败,士气不振,况乎欲得一郡,三月之聚,欲取一州,三岁之聚,今钱粮岂足资供如此大举啊?且尚须东备慕容、北备拓跋、西备裴该,南备苏峻,若尽起幽、冀之兵,难免四处受敌,尚望一战而伐人之国,破人之都,可乎?此乃悬危之计。”
“太傅,小大争强,欲更其势,唯有破釜沉舟,并出奇兵方可。”
“国家尚不至于必须豪赌,否则灭亡在即的地步吧……”
“则以太傅看来,小大之势,能够靠积聚来扭转吗?”
张宾拱手劝谏石勒道:“陛下,小大之势,固然不能纯靠积聚来扭转,但可因此而趁敌之弊,等待机会。我看晋人亦非无隙可趁——裴该在关中有自立之势,洛阳与之颇生龃龉;且裴该乃与祖逖盟,而祖逖久病不起,一旦辞世,荀氏等多欲夺其兵权,洛阳人心必乱,而裴该亦将趁机谋篡。江南王敦,素来桀骜,必不服裴,则晋之分裂可期。唯望在此之前,我赵保守岩阻,徐图积聚,静观其变;待其自分,方可如张中书所言,施以雷霆一击。”
石勒望向张敬:“卿对此如何说?”
张敬笑道:“太傅之言,一如诸葛亮《隆中对》,其言欲使刘备跨有荆、益,保其岩阻,内修政理,外结孙权,待其天下有变,乃可命一上将自荆州而向宛、洛,刘备率益州之兵出于秦川,说是天下可定。其言貌似有理,其实不过因人成事,庸人之谋罢了!
“陛下且思,倘若天下有变,即便三岁顽童亦知趁敌疲弱,又何待其言啊?则如两军相峙,我自不动,而待敌自退——敌若不退又如何?天下若无变又如何?是故孙子云:‘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所指虽异,其理相同。且若云天下有变,则臣此前所言,便是其变——裴该不遑东出,而祖逖病重,不能理事。眼前良机若不把握,又何言日后之变呢?”
再对张宾说:“太傅所言,全出臆测。难道公会断人生死么,知道祖逖何时身故?人固有一死,若其久寿,又如何?即在目前,若其病瘳,我恐无隙可趁,谁云久病则必死?至于裴该谋篡……呵呵,昔日曹操十分天下有其七,而不敢篡,要待传子,而自做周文。今裴某不过而立,难道公又能断其何日生死,传位于其子不成么?
“设或祖逖不死,裴该不篡,则是天下无变,张公的谋划,尽付流水。则晋愈强而我愈弱,到时候即便尚有雄心,恐怕亦不得不效刘禅之所为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程遐出声训斥道:“中书令慎言,不当如此作比。”
张敬赶紧向石勒谢罪:“臣唯恐太傅之谋,有负陛下之望,一时焦虑失言,还望陛下深恩厚德,细过不究。”
张宾的意思,就是先谋守备,再待敌人有隙可趁。而张敬的意思,是我觉得目前敌人就有隙可趁,咱们正好全军压上,豪赌一把;若欲徐徐积聚,恐怕时不我待。于是石勒再询问其他几个人的意见,程遐、郭敖赞同张敬,而徐光自然站在张宾一边了。
众人唇枪舌剑,激辩不休,石勒沉吟良久,突然间一拍桌案,阻止了群臣之言。随即抬起头来,目视张宾,似笑非笑地问道:“太傅素知朕,则以太傅看来,朕会用何人之计啊?”
张孟孙不禁慨然而叹道:“恐怕陛下心中,还是更偏向于张中书之计一些……”
石勒大笑道:“不错。朕起自草莽,艰难百战,始能如太傅所言,据襄国而吞冀州,进而南面称尊,,我岂是坐守之辈哉?如昔日方至邯郸、襄国间,南有刘演,北有王浚,东有曹嶷,西有刘琨,其势难道不比今日更为凶险么?倘若唯期恃险而守,则我与那曹嶷有何分别?!”
张宾还待开口劝说,石勒却摆一摆手,说道:“我宁奋战而死,绝不困顿自灭。今当以十万大军、千里疆土,尽押上做一豪赌,胜则天下可有,败亦不失为烈士!”随即又一拍桌案:“朕意决矣!”
不过石勒虽说已经下了决断,张宾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翌日私下请见,分析时局说:“陛下不当以昔日作比。曩昔才至邯郸、襄国间,局势确乎危殆,但贼虽众而互不统属,且王浚、刘琨同室操戈,曹嶷坐守无志之辈,河南尚无强势,关中为刘曜所围,陛下因此才能趁乱而兴,将之逐一击破,奄有三州之地。而如今即便不论江南,长江、黄河间,俱奉洛阳之命,裴该虽有自立意,尚可与祖逖相互策应,是贼虽寡而其力强。譬如长蛇,击首而尾应,击尾而首应,张中书云作雷霆一击,直捣贼之腹心,岂易为哉?陛下三思啊!”
石勒就问他:“然以太傅看来,张敬建议尽起幽、冀之兵,全力经兖州而向洛阳,以迫使司马邺小儿弃城而走,其谋是必不能成的么?”
张宾略一犹豫,便即回答道:“战无必胜之理,然而臣亦不敢断言,其谋必败。总之九死一生,要看天意了……”
他这个人就是太实诚,不肯说假话,就此被石勒揪住了破绽,当即“哈哈”大笑道:“那便请太傅辅佐朕,去谋此‘一生’吧!倘若连朕都不信天意在我,又如何统驭臣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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