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衣冠不整
云扶叹口气,“就算你要登,为何要往沪上租界去登啊?白音可是远在漠北,你这也太过南辕北辙了。”
靳佩弦幽幽凝视着她。
“……别忘了,白音不见了。”
云扶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郑雪怀亲自带人去追缴过了,如果郑雪怀或者潘家的手下是真的认识白音的,他们就会知道白音不见了。
而潘佩瑶,如果当初她也有份亲自与白音联络的话,就也可能是见过白音的。那她就自然知道,劫她的人里头,没有白音。
云扶一把抓住靳佩弦的衣襟,将他给拽到眼前来。
“你的意思是……造成白音已经南下,逃到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假相?”
靳佩弦耸耸肩,“要我是他,我也跑啊。敢劫了我靳佩弦的媳妇儿,又去劫了潘家的大小姐,以及郑督办的亲妈,那他在江北就不用想活了。”
云扶忍不住勾起唇角,松开手,将他又给推回原地去。
“猴儿精……”
云扶借着走开去,将笑容掩住。
不想叫他看见,再以为她夸他了呢。
“可是你这样也不对,”云扶忽地转回身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地凝住他,“白音是蒙古人,如果是他要投启事,又怎么会投英美租界的印度人报的报纸去?这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嘛。”
他含笑点头,“就要这样儿的驴唇不对马嘴呢~”
“哦?”
云扶眯了眼,一时也猜不透他那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之前知道他原来也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或者干脆是依样画葫芦跟她学的才也用了启事的法子,她小小的心眼儿里还不免有些得意来着。
可是这一会儿,那点得意却也都飞走了——因她发现自己却竟猜不透他的心思去。
靳佩弦扬眉而笑,“那依着你看,白音如果南下逃到沪上去,更应该藏身在哪个租界里,更要在什么报纸上发启事才对劲儿?”
云扶不由得收起笑容,眯起了眼。
她想起纯耳和孟尝说过的那些话,此时北边不安宁,蒙古人里有不少跟东洋人过从甚密。
“那该是虹口那边儿吧?”
沪上没有日本租界,但是虹口那边因为东洋移民的人数众多,渐渐形成了“东洋人居住地带”以及“东洋人商店街”。
再者公共租界工部局里也有了东洋人的董事席位,虹口地界更是成立了东洋人的训部股,倒叫虹口周边变成了事实上的日本租界一般。
只是即便是在前清,清廷容了英美租界、容了法租界,可就是不肯容东洋人拥有租界。前清都坚持不允的事儿,便是此时共和了,上海县便也依旧坚辞不允。
虽说国家正处于乱世,但是对东洋人的这股子骨气,云扶还是喜欢的。
“东洋人会蒙古话的也不少,他想寻个东洋报馆登这启事,才是顺理成章的事。”
靳佩弦轻轻眯眼,点头笑笑,“说得没错。可是白音可不是普通的蒙古人,那也好歹是江北当年一股悍匪,纵横江北这么多年,办事岂能那么直来直去的?”
云扶便又是挑眉。
“你是说,你是故意拐了个弯儿……”
靳佩弦眨眼笑笑,“不光做给潘家人看,也是做给东洋人看。你懂的,东洋人在沪上人数再多,也只能屈居在英美租界里,并没有独立的日本租界;他们想在咱们中国多咬上一口,却还是不能不看英美两国的眼色。”
云扶心下一跳,“所以你也故意要造成白音投奔了英美的假相,也做给东洋人看?——如果东洋人也跟白音有过联络的话。”
“这样无论对于潘家人来说,还是对于东洋人来说,白音躲得不见踪影,反倒是可以解释的了。”
靳佩弦走上前来,忽然伸出长臂,将云扶圈进怀里,两手托住她面颊,在她嘴儿上又对了一个。
“怎么恁聪明呢?真是活该当我媳妇儿。”
“呸呸呸!”云扶赶忙扒拉开他的爪子,从他怀里掏出来,恨不能在地上画圈儿吐唾沫,“怎么你什么事儿都能往这上联系?你还能更无聊点儿么?”
靳佩弦也任凭她去了,将两只手叉回裤袋里去,靠着桌沿儿,笑呵呵地看着她。
却没有嘲弄,反倒透着一股毫不遮掩的宠溺。
云扶有些不自在,赶紧又扭过身儿去,不看向他。
“既然你早放了窝果台和沃力恒在白音身边儿,那你是不是早就确认白音跟东洋人是有过勾连的?所以你才故意这么做?”
“是。”面对着媳妇儿,他毫不迟疑,坦率作答。
云扶不由得转回身来,用力盯住他,“东洋人想干什么?”
靳佩弦耸耸肩,“凭他跟我爸的仇,凭他曾经横行江北的势力,至少可以寄希望于他能跟我爸再掰掰手腕吧~”
“可是显然他没成气候儿。”要不白音也不至于依旧是一副悍匪的调调。
靳佩弦点头,“因为他身边有人啊……”
云扶只能又白他一眼。
再说下去,他又该自夸了。
云扶索性打住了,不再问。白音死了,一切已成过去。
“你说因为咱们这两则启事,沪上会不会掀起一场风波啊?”
沪上是魔都,是十里洋场,白音乃至潘佩瑶这颗石子都算不得什么,不敢说会掀起风云来,小小的风波倒总还是能的吧~
靳佩弦垂眸笑笑,“想让它掀起来,就能;若不想的话,压下去也简单。”
云扶静静想了想,“那就掀起来吧。”
靳佩弦却没那么快搭茬儿,反倒眯起眼来玩味地瞄着云扶。
“不行,我得先研究研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该不会,你又打算离开梅州,跑到沪上去了吧?”
云扶大声地笑起来,“瞧你,刚才还挺聪明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至于就这么杯弓蛇影的么?”
他又凑上前来,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来,“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掀起风波来?”
云扶耸耸肩,“因为就算我不想,也都晚了,我已经在沪上投了《悬赏启事》啊。那已经卖出去的报纸,可收不回来了。”
“二来么~”云扶眨眼一笑,“你忘了我在沪上还有生意呢么?只有掀起波澜来,才会出现商机,才有生意可做啊。”
靳佩弦倒是哑然失笑,“哟,你那‘澄顺洋行’还经营着呢?还卖那批海上酿造完成的果子酒呢吧?”
云扶瞪他,“对啊,就卖那个呢。怎么着,不行么?那才是纯正的‘舶来品’,自然发酵,真材实料,绝无掺假。”
“可是掀起这波澜来,跟你那果子酒的生意,仿佛也不挨边儿啊~”他这回学尖了,十分地防备着她。
云扶清笑一声,“要是真成就一桩好事,办个婚礼伍的,不得买点儿洋酒啊?蒙古人还都好酒量,一买就得一大批不是?”
“呸!”靳佩弦都忍不住大笑,学着她娇嗔的模样啐了她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云扶却没笑,歪着头凝着他,“……我不是为了生意,是为了我妈和我小弟。我要知道当初是谁帮白音活下来的!白音虽然已经死了,可是那幕后之人却兴许还活着呢。我得把他们都给挖出来,我得亲自去报这个仇去!”
靳佩弦定定凝视着云扶,“也交给我不行么?我跟你发誓,血债血偿。”
云扶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相信他能做到,就像他对白音那样。可是,她还是摇头。
“不行,我得给自己留着点儿。我还没杀过人呢,用仇人来练手最好。”
靳佩弦听得都直咧嘴,仿佛那个活埋、割头皮的不是他似的。
“你练这个手做什么?别好奇这个。手上沾了血,就再也洗不净。”
云扶瞥他一眼,“我不怕。这世上总归有那么多该死的人。”
当年那个独眼龙,她就是还没本事亲手给宰了。如果她那时候能再狠点儿,就不会受那个屈辱了。
他又伸手过来,将她给拽进去,“嘘……好了。别用这么凶狠的语气说话,不适合你。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
听他如哄着孩子一般“嘘”的时候,云扶的心有那么一刻的柔软。
终究是女子,杀人从不是好玩的事儿。
她小心地将头向他的心口去贴了贴。尝试着,去感受一下依赖人的滋味。
从小就好强,这些年在海外更是凡事都靠自己。这样依赖人的感觉,除了对爸的亲情维系之外,对她而言还是有些陌生的。
只是,她也还有一点不敢确认,这个家伙,这个在她面前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的家伙,承当不承当得起她的这份依赖。
如果他没这个本事的话,那她托付的依赖,对他反倒成了负担。
那她就不要了。
——其实,原本她是笃定的,完全相反的一种笃定,是笃定他根本承当不起的。
只是近来的几件事接连不断地发生,倒叫她从中隐隐窥到他的另外面目。
从张小山的事,尤其是这次到白音的事,虽说主要都是他的那“三宫六院”的帮衬,可是也叫她隐约察觉了他的统率之才。
这样的他,或许,是可以叫她依赖一会儿的吧?
他笑了,感知到她第一次主动的依偎。
这种满足比之前他占便宜抢了她多少个嘴儿,甚至那一天一宿都更叫他快乐。
他真想将她给摁在心口上,就叫她永远这样小鸟依人下去。
可是……他终究没敢。
他怕,莽撞的擅动反倒吓跑了她去。
她是她,与这天下所有的女孩儿家都不一样。她可以有片刻的软弱,可是她绝不会永远依赖在男人身上。
她甚至,是习惯了反过来,用男人的思维,去保护身边其他人的。
是他该依赖她。
他一辈子的依赖,才能叫她留下来,一辈子。
想到这儿,他便含着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任凭她自己主动依偎过来,又极快地片刻便退身而去。
云扶意识到了些什么,不由得心虚地抬眸望他,“你干嘛呢?”
他笑,得意又淘气还有点儿无辜地摇头,“我没干嘛呀。我就是……想再亲你一下儿,结果被你发现了,你这不是都跑了嘛。”
云扶这才放松下来,白他一眼,“你呀~”
门上有人敲响。
云扶瞟了靳佩弦一眼,伸手抓过一个茶杯来,就摔在地上。
敲门声更急了些。
云扶亲自走到门口去,带着些气急败坏问,“谁呀?”
云扶一边说,一边给靳佩弦使眼色。
她原本是叫靳佩弦也摔点什么,可是没想到靳佩弦却解开了军装的扣子,连皮带扣都打开了!
云扶惊得直瞪眼,可是门外传来的却是三太太的声音,云扶只得咬牙忍了,只是不停剜他。
“云姑娘,佩弦……你们两个,有话好好儿说,千万别吵闹了。”
云扶恨恨道,“不用您管!暂时还没出人命!”
三太太拍门声更紧,“云姑娘啊,你开开门儿,算我求求你了,行么?”
云扶还在举棋未定,那边厢靳佩弦竟然将军装都脱完了,这会子正在解里面的衬衫扣子!
云扶真是头都要大了,靳佩弦却无视她的警告,径直走了过来,喘着粗气冲着门外道,“三妈,我没事。”
三太太一听靳佩弦的声音,已是要哭了,用哭腔喊,“佩弦啊,你没事吧?你们两个都乖啊,快把门打开,叫我看一眼你们,我才能安心啊。”
“这么半天了,你们两个单独在里面,我真是担心死了。”
所幸大帅府里的建筑,全都做工扎实、真材实料,隔音都是不错的。
云扶用眼睛问靳佩弦的意见。
原本是应该直接开门的,可是靳佩弦这样儿,倒叫她不好直接开门了。
靳佩弦却趁着她不留神,直接就将门给打开了——
三太太一看靳佩弦这衣衫不整的样子,便是一声惊呼,“佩弦,你这……”
靳佩弦用门板将云扶给挡住,喘着粗气道,“您甭担心了,我没事。”
云扶心思电转,随机应变,这便忽然就喊起来,“你验够了,满意了?靳佩弦,你真叫我恶心!”
“我再说一遍,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了,我也绝不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