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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俞泰然自若,径自走到另一侧坐下,除了徐谦,他谁也不怕。“老师养育教诲之恩,俞儿没齿难忘。若是天地养我,君主护我,亲人育我,俞儿同样没齿难忘。”
“没有天地,何来黎民苍生?没有君主,何来国家社稷?如何说天地不曾养你,君主不曾护你!”
“但俞儿以为,是先有黎民苍生,后有天地神明,先有社稷国家,后有帝王君主。”
“本末颠倒!你从小便有这样的本事,小时不曾责你,却不想你如今逞一时口舌之快,却引万千百姓之难,罪孽深重!”其实齐方瑾是不愿意对颜俞说这么重的话的,可是他想到这几年颜俞的所作所为,实在气愤,一脱口便管不住了。
颜俞从他在云水楼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一生,成了光耀史册,败了骂名千古,但是他既敢出手,就没有把他人和后世之语放在眼中,“罪孽深重”这样的词,他认了,但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又在哪里?
他自小受多了训斥,倒也不以为意:“老师若坚持认为俞儿罪孽深重,俞儿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祸害天下还是拯救万民,俞儿心中自有判断。”
“你的判断自然向着你自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避嫌一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听听自己那些话,拯救万民?此等大逆不道还敢称是拯救万民?大肆出兵,生灵涂炭,就是拯救的方式?”
颜俞知道,老师接下来就要说什么礼仪等级了,于是淡然笑了笑,说:“老师以为,三国不出兵,南楚百姓就安居乐业吗?老师,齐宅里太安逸了,帝君抢亲不会抢到齐宅里,征地驱赶也与您无关,徭役赋税降不到您头上,可是您见过耕地里的百姓还来不及反应就尖叫而逃的景象吗?您听过荒野里孩童不知所措的号啕大哭吗?您闻过村庄里人被活生生烧起的焦味吗?您握过骨瘦如柴的妇人从镣铐下解脱出来的双手吗?”若对面不是齐方瑾,颜俞恐怕早已经站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了,但是他要克制,即使内心是颤抖的,愤怒的,“您没有,所以您能谈君臣父子,礼乐伦理,但是太多的人,只是想活下去。”
“你如今这样,百姓就能活吗?非得要等到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你才知道自己是错的吗?哪怕你今日灭了楚,难道三国可以共存吗?以你所想,三国逐鹿,又要死伤多少百姓?你要什么?你要的不是拯救天下,是你自己的富贵!”齐方瑾转向赵肃,“王上,颜俞是我的学生,我实在太了解他毫无畏惧之心,亦知他口齿伶俐,颠倒是非黑白,但王上明智,必要多加考虑,天下百姓无辜啊!”
齐方瑾确实动摇了赵肃,他一想到战争中无辜死去的百姓,心中纠结,若真如齐方瑾所说,将来血流成河,他要一辈子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惜颜俞比齐方瑾更了解赵肃,他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平静地说:“王上,今日退兵,来日四城悲剧必将重演,更何况,即使您退,魏晋两国未必会退,此战必定要打,到时先受苦的就是蜀中百姓。结束乱世不可能没有牺牲,就看您想要怎样的牺牲了。”
“胡言乱语!”齐方瑾还像从前读书一样训斥他,“三国退兵,重归大楚属国,依照原有礼制侍奉帝君,便可结束当前的混乱,根本不必有无谓的牺牲,牺牲的只是你们这些人的一己私利!你身为三国并相,更该承担起这份责任!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颜俞轻笑,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该做的呢?他当日受辱于李道恒,怎么没人去跟那无耻的帝君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此事过去一年,颜俞再想起,已是平静了很多:“王上,曾经您也是按照原有礼制侍奉南楚帝君的吧,那您传信入楚给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赵肃闭上眼睛,他被这两个人拉扯了太久,齐方瑾说话时他真的想过退兵,可是颜俞又提醒他退无可退,他这一生,意志不坚,胆量不足,唯有一颗心,装着他的百姓,那才是他的命根子。
赵肃狠下心,说:“先生不必多言,寡人是不会退兵的,但寡人在此承诺,必不会滥杀无辜、践踏百姓!”
“王上!”齐方瑾不甘心呐!
“来人······”
“王上,若是开了这个头,滥杀无辜是必然的啊!”
“送齐先生和徐公子下去休息,”赵肃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齐方瑾,这是多么拙劣的虚张声势,但是他别无他法,“若要离开,寡人自当派人送二位出城,不过天色已晚,休息一夜再走吧。”赵肃怕齐方瑾再说下去,他便真的站不住出兵的立场了。
“王上,务必三思啊!”齐方瑾仍在尽最后的努力,直至赵肃离开,他才颓然地瘫坐在筵席上。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司空曙)
颜俞知道,自己勉强胜了一局,赢得不漂亮,但是足够了。他站起身,走至齐方瑾跟前:“老师,保重身体。”目光却小心翼翼地在徐谦身上一扫。
齐方瑾不看他,只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跟着伺候的奴仆离开了。徐谦深深地看了颜俞一眼,对视间双眼盛满泪水,却是一语不发,转头跟上了老师。
颜俞没有跟过来,徐谦确定了这个,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从颜俞出现那一刻起,徐谦的目光便始终不离他。这一场论辩,俞儿与老师,谁对谁错难以判断,他只想问问颜俞,你怎么这样憔悴?并相三国反倒过得不如从前吗?你冬日还生病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很好,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但是他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问这些问题呢,徐谦想,他们已经到了连问候都不合适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