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页
“……自己?”
“你的灵魂是没有颜色的,大约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作为‘自己’而活着。你将这个世界给与你的东西悉数收下,却也不与它们调和,或许是根本无法调和——”盲眼的僧人语速骤然快了起来,似是一阵急雨一样,将这一番话悉数倾注到了我的耳中。
而在这样的冲击下,我蓦地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有些空白。
我甚至没办法去思索那个盲眼僧人所说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我而言,从出声开始,我就顶着“源千雅”这样一个名字,同时背负着“源”和“千”两个字所自带的使命。
如果那也算是无法被灵魂接纳的染上的颜色的话,那么那个僧人所说的“自己”大约该是舍弃了那些与生俱来的宿命之后所剩下的东西。
而当我将那些东西悉数抛开之后,又剩下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这样仔细想想,如果我不是史家源氏,不是鬼族正统,那么我余下的我又到底是谁呢?
什么都不是。
余下的我大约什么都不是。
那僧人所说的大抵并不是假的。
“可那又如何呢?”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你承担着周围的人强加给你的那些责任,这本没什么不好,可没有‘自我’的你当然也不可能会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他说,声音似是带着莫名的哀恸:“你以为当你肩负起对周围的责任之后,对你自己的责任也会被周围的其他人担负起来,可事实并非如此。”
“除了你之外,不会有人对你的事情负责,而当你自己也不在意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人在意你了。”
“——这样不会太可怜了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原本被我捧在身前的某个畸形的肉瘤却是忽的震颤了一下。
这突然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好在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手——可即便如此,我的手也依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抖动引起了那个眇目僧人的注意,他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鬼舞辻无惨的方向,这样静默地“盯”了良久,才又幽幽地叹了一声——
“事实上,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人是会因为有了‘愿望’才会开始寻找‘自我’,而当‘愿望’变成‘执念’的时候,灵魂的色彩就会无可避免地变得浓重起来。”
“或许你也并非是真的没有‘自我’,只是那颜色太淡薄,让人看不真切,可当你顺遂着这个愿望一路走下去的时候,那个被你接纳了的‘底色’就会显现出来。”
“那会是你所拥有的‘愿望’的颜色。”
“或者更准确地说……”僧人猛地回手,却是从自己的琵琶当中抽出了那柄利刃,他用森寒的刀尖指着我手里捧着的肉瘤:“是这个男人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我霎时警觉起来,可盲眼僧人的刀刃上却并没有带着杀意,他似乎也并没有继续向鬼舞辻无惨发动攻击的意图。
他只是用刀尖指着无惨的方向,语气却再次变得哀戚了起来。
“是这样浓重的颜色啊。”
“与你截然相反,他灵魂的色彩中只有自己,是比我在任何人身上看到的都要浓重的‘自己的颜色’。”
“真是奇怪,却也不奇怪。”
翻转手腕,盲眼的僧人将刀又收了回去,换成了枯槁的手指指向我与无惨。
“你们本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出现在一处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可你们的命运却又是连在一起的,或者说,正因为你们的颜色都是这样极端,所以才注定会被连在一起。”
“唯有他有机会让你拥有属于自己的底色,也只有你空无一物的底色会被他全盘接纳。”
“这是命运,也是‘咒’。”
说到这里,那盲眼的僧人悠悠转过身,有些费力地迈开步子,似是要这样离开一般。
可还不及他落下步子,耳边便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只是这样的颜色啊……”他说着:“拥有这样颜色的灵魂是一定会堕到地狱最底层的。”
第57章
那个背着琵琶的盲眼僧人的身形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一并消失的, 平和的,像是伴着温泉里腾起的热气一并在我面前展开的梦境一样。
但事实上,那个僧人是否真的出现过或许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的如他所说, 人的灵魂都是有各自的颜色, 我也并不会因为知道了这样的事情而做出什么改变——
毕竟按照那个背着琵琶的僧人的说法, 我连“原本的自己”都没有,所以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改变。
至于他所说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事情——事实上, 即使是我,也毫不怀疑这家伙会下地狱这件事,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业障,因果循环,本就是避无可避的。
可就算这样, 我也依然是想停留在他身边的,哪怕只是在这个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但总归是与我所该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的轨迹上,哪怕我与他相处的时光如同泡沫般易碎,哪怕他变成了这副滑稽又可怜的模样。
只是停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关于未来的事情——或许我根本就没想过我们会有什么未来, 更不必说死后那么遥远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