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页
张耳心中悚然而惊,喃喃自语道:“莫不是楚人已尽得赵地!”
他非是赵人,却治赵地甚久,加之视其为最后退路,情怀非同一般。
因所受震荡过重,以至于自言自语时,竟大意地忘了压低声音,叫左右侍从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听连大王亦自知穷途末路,又失去了做最后屏障的家乡,本就垂头丧气的众人再无法强撑镇定,纷纷失声痛哭,再无法拿稳手中兵器。
张耳见此情形,不由仰天长叹,久久无语。
那日盟军打项羽个措手不及、连下三地、屠戮楚地的威风,仍历历在目。
怎才错眼功夫,即每况愈下,落得孤身为战,四下无援的境地?
他想不清楚,也无暇再想清楚。
张耳默默回到屋中,未理四周凄凉赵歌,也无心鼓舞泪如雨下的众兵将,兀自派出许多斥候,打探各个城门把控的状况。
待听取完毕,他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来——许是因南门朝向楚地之故,楚军于那处看守最为空虚,仅得千余人。
张耳实在不愿相信,赵地真已沦于楚军之手。
为着最后那丝侥幸,他决心撇下这座孤城,精简随从,趁夜突围北上。
哪怕真丢了赵地,实在要死,他也不愿葬身他乡,宁肯死在回家乡梁地的路上。
于是一炷香后,北门处忽战鼓高擂,声势大作,城中赵兵好似失心疯般欲要朝外突围,一下吸引了围城楚兵的注意。
趁着楚兵纷纷朝北门聚去时,张耳仗月色遮掩,靠最后追随于他的二百死士自南门慨然突围。
南门那千余楚兵似是都挂心于北门动静,对忽然冲出的张耳一行人毫无防备,多的是只来得及抄上兵器、而未赶得及上马的骑兵。
徒劳地追出几十步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骑绝尘,越跑越远了。
张耳虽自知处境凄凉,见此计施行得如此顺利,心里仍是油然生出一丝得意来。
——项藉匹夫,到底不通谋略。
楚军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围困,却只需他略施小计,即可轻易脱身。
张耳自顾不暇,当然管不了被他留在城中的那斗志尽丧、随时要反的二十几万兵士了。
横竖若逮不着他,以项藉近来好装模作样的做派,为彰显假仁假义,多半也不会要了降俘性命。
张耳长叹一声。
哪似他,一旦受擒,便是必死无疑。
风清寒,夜悲凉。
专心驰骋,逃亡于这茫茫平原上的张耳一行人,胸中心跳如擂鼓,纵耳畔还回荡着那轰天震地的惨烈喊杀声,却始终不敢回头。
唯恐一回头的功夫,就耽误了逃亡的时机,从而叫察觉南门动态的楚军追上。
张耳不得而知的是,他若真回头了,便会看到叫人肝胆俱裂的可怖一幕——
不知自何时起,他这队列后头就有一黑一白、二道高大颀长身影并驾齐驱着。
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始终缀在后头。
与催座驾奋力疾驰、亡命逃窜的张耳一行人不同的是,追赶在后的吕布与项羽显然留有余力,悠然如猫戏鼠。
吕布骑术精湛,哪会惧这马背上的颠簸间易伤舌头的厉害,按捺不住心下得意,开口炫耀道:“大王认为,这四面赵歌之计如何?”
原来方才那阵惹得临淄城中军心溃散的楚营赵歌,正是吕布灵光一闪下的结果。
他将史上这倒霉催的憨子所遇那‘四面楚歌’的绝境来个移花接木,套用到处境相似的临淄守兵身上,竟是如此好使!
原来吕布所献之计,即是派人将被编用入楚军的赵卒一一寻出,又叫个脑子灵活的幕僚现编出赵歌一首,力求调子哀婉悲怆、语句通俗易懂,再让将兵们现学现唱。
这才有了之后那四野鸿哀,叫人愁肠寸断,凄惨泪下,士气无存的四面赵歌。
——也只有似老子这般顶顶机灵的人,才能活学活用得淋漓尽致!
吕布唇角翘起,下颌也无意识地高高抬着,眉飞色舞地看向项羽,眸中神光熠熠,要求表扬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
连迟钝如项羽者,也将爱将那直白可爱的心思看了个透彻。
项羽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弯唇角,重瞳中泛起温柔涟漪。
在与爱将相视时,一向词拙嘴笨如他,在经一番搜肠刮肚后,当真缓缓开口赞道:“奉先果真神机妙算,奇策百出,凭唱和赵歌,竟兵不血刃,大退数十万之众。”
吕布嘴角微抽,面皮竟是微微发烫。
……怎这素来嘴笨得很的憨子,也晓得说好话?
忽露出一副心服口服相,夸他智计过人时,反倒叫他浑身不自在。
倒不如夸句无双武勇,叫他受来更觉名副其实的舒坦。
项羽夸完这几句,就默默等着爱将的反应。
熟料爱将只抿唇别开目光,又莫名其妙地用力晃了晃脑袋。
项羽目露疑惑。
爱将……这是作甚?
不待项羽陷入沉思,吕布忽持鞭直指前方,剑眉一挑,冲他嚣张地发起了挑战:“大王可愿与布较量一番,看谁先取下那张耳之项上人头?”
项羽微愣,静静看向意气风发的爱将。
平日幽深漠然的重瞳中,此刻却有月色如水流淌,又有星光熠熠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