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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这个,”蔡氏丝毫不惧,她俯身抓出另一把木剑,手仍在抖,枯瘦多斑,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用过的!”
    “他们……”
    “死了,都死了!”蔡氏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拄地,她把木剑也掼在地上,她抬头怒视眼前的郎君,“一个是北衙禁军,一个是义军,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玄明眉目间迅速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密匝匝的睫毛垂落,眼瞳里倒映出地上已然古旧的刀剑。
    蔡氏说的是前朝的事。
    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保卫皇城,等同皇帝私兵,本该是千挑万选的精兵,前朝最盛时武家子弟都以能入其中为荣。但随着帝国的衰颓,宦官干政、兵骄将堕,到最后那几年,北衙禁军难以为继,甚至闹出了从民间强征的笑话,恐怕蔡氏的丈夫就是在那期间入军的。
    而她口中的“义军”,则指的是北地独孤,旗上的名号自然不是这个,只是当时打着力挽狂澜肃清朝政的名头,一来二去在民间就传成了这样。
    最后则是那个时间点,二十五年前,恰是独孤清闻领兵直入长安的时候。最后一搏,双方都损失惨重,或许这对父子死前还曾兵戎相见。
    到底和他有些算不上关联的关联,玄明迟疑着该如何开口,蔡氏却又冷静下来,刚才那一场脾气耗光了这位老人不多的体力,她以拐杖为支撑,缓慢地靠在木架旁。
    “你……”蔡氏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浑浊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仿佛短短一瞬又苍老了十年。她断续着说,“姓……独孤吧?”
    第11章 摸鱼   如愿正在摸鱼
    独孤明夷抬起眼帘。
    “放心,老婆子可没那等读心的本事。”蔡氏浑浊的眼瞳里映出挺拔的郎君,而他的身影同曾经瞥见的人渐渐重合,“我记着呢,二十五年前,有位将军从这门前过去,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个有人气的村子,村里大胆的新媳妇都跑出来看他。也真是怪,命都要没了,倒还有心要看一眼漂亮郎君。”
    独孤明夷了然,再度垂落睫毛:“或许是我的父亲。”
    “那你的出身可真是好啊,不在宫里住着,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做什么?”遍布脸颊的皱纹变动,在蔡氏脸上挤出个冷笑,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忍住悲痛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年轻女人,和憋在心里的怒气一同发泄出去的,是她屈指可数的精力。
    她不再有刚才的力气发怒,就像她现在看一眼地上的木制刀剑,都要害怕走动时不慎踩在上边崴脚,得喊人来帮忙搬回原处。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新朝有什么不好的?有个狗窝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着这条命,可能稀里糊涂就没了要好。”蔡氏靠着木架,迅速地衰颓下去,从枝繁叶茂能以枝条刺死路人的大树委顿成行将枯萎的藤条,“大明宫里住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独孤,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她握紧拐杖,手肘撑在木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眉眼间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这间破屋,去找……”
    她想让他去找如愿,然而还没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视野里,独孤明夷稍掀起衣摆,膝头触及木板。
    茅屋古旧,地板再是仔细擦拭也兜不住时刻从屋顶飘落的灰尘和草屑,划痕遍布的地板上浮着层薄薄的灰尘,年轻的摄政王就这么跪坐下来,坐在尘埃之中,坐在乡间漫布的土腥气之中。但他的仪态很好,是尚仪局里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错处的正坐,拢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广袖华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终究无用,我此刻所说的话于老夫人听来,或许正是如此,徒增痛苦与怨恨而已。但是,”独孤明夷停在转折处,向着这位在长久的时间里独自吞咽苦痛的老妇人低头,致以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歉意,“令天下安宁,令万民有所,”
    他再次停顿,以议政时该有的姿态缓缓抬头,飞舞着尘埃的阳光一寸寸照出那张端丽肃穆的脸,“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长安的缘由。”
    蔡氏一怔,眉间的结缓缓解开,她没有回应,只说:“去找如愿那丫头去,她要是摸鱼,铁定在南边那个溪口。摸什么鱼,是玩水去的吧……”
    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里却是长辈常有的那种稍显别扭的亲昵,独孤明夷起身,为自己寻求一重保障:“元娘子并不知我的来历,还请老夫人体谅,不要告诉她。”
    “知道,你还要靠她带你去见工匠和农户,见那些官死死捂着不肯给你看的东西,姓独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么会和姓独孤的混在一起,还带到我这里来呢。”蔡氏低声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摆摆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独孤明夷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将要转身,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反扑上来,他僵了片刻,最终屈服于那点深埋于心的东西:“老夫人,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倒新鲜,宫城里什么没见过,偏要来问我这种乡下婆子。”蔡氏嗤笑,“问吧。”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怀着些许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轻声问:“您曾见过我父亲,那我同他,样貌相似吗?”
    蔡氏一愣,对着独孤明夷缓缓眯起眼睛,视野挤压,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来,显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眼。
    她确实见过独孤清闻,即将取得天下的青年将军纵马踏过土路,身上的银甲轻铠闪闪发光,挽着的大宛马也闪闪发光,何其意气风发潇洒恣肆,二十五年前惊鸿一瞥,都能让蔡氏记到如今。
    她记着那长相,但先前对着独孤明夷贸然开口,其实是怒气高涨时的冲动,只是见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处罢了。现在这么近,仔细查看,蔡氏又发觉不同之处。
    论五官,或许是肖了母亲,独孤明夷更端丽精致,即使是最为相似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做父亲的是酒洗的刀剑清光,直逼来人的瞳孔,刹那欢愉刹那惊惶全在他流转的眉目之间;做儿子的却是大雪初霁冰花犹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结论,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果真如此。
    听到的依旧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答案,独孤明夷低声:“我明白了。多谢老夫人。”
    **
    如愿正在摸鱼。
    摸鱼的地方是溪流入河处,清凉的溪水哗啦啦地涌入尚且不算宽阔的河道,她脱了鞋袜下水,两条袖筒卷起,裙摆掖在腰间,阳光从她身上倾泻到溪水里,粼粼的溪流倒映出流动的人影,从发丝到指尖都闪烁着波光。
    遥遥地看见玄明,她还能高高举起手臂,一面晃出一片白得扎眼的虚影,一面粲笑着招呼他过来,差点在水里蹦起来:“道长!这里这里!”
    玄明匆忙过去,看见溪水才发现她居然把裤管也卷起来了。
    柔软的布料堆叠在膝头,底下是两条白皙的小腿,女孩纤细修长的腿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连脚背上不明显的青紫色脉络都清晰可见。如愿踩着溪底的白沙和卵石,每走一步都在白沙间留下一个很快被溪水抚平的脚印,凸起的踝骨则在水流间轻轻抽动,让人想试着用手圈一下,摸摸是不是只有一握,又是不是被溪水冲得温凉。
    偏偏她浑然不知,大喇喇地露着细白的小臂细白的腿,只顾低头看溪水,偶尔弯腰在石缝间摸两下,懊丧于一无所获的竹篮:“没有鱼,连小石蟹都没有。”
    玄明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发紧:“上来吧。溪水寒凉,泡太久料想不太好。”
    “这是什么老医师的口气啊?”如愿听了只觉得好笑,乍一听还以为到了什么药铺,把脉的老医师须发皆白,且背后还得挂几个“悬壶济世”“杏林圣手”云云的锦旗。
    但她确实打算上岸了,空篮子往溪边一放,拽紧裙摆,一条腿直接踩在岸边,留不住的水珠顺着肌肤向下滑,打得岸边的草叶倏忽摇晃。
    玄明猛地背过身。
    如愿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另一条腿卡了卡才跟着踩上来,她看看他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迟疑着提出个猜测:“您该不会……害羞吧?”
    玄明不语,只抿了抿嘴唇,齿关咬合,弧度优美的颊侧勾出个角,一点红晕悄悄攀上他的耳根。
    察觉到那点细微的变化,如愿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心思,摸了场鱼也把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玄明的反应太过激:“什么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您耳朵都红了。”
    耳根的那点红霎时蔓延到耳尖,玄明骤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他毫无应对的经验,慌乱间顾不上再顾忌如愿可能的反应,出口的还是礼教那一套:“我并无他意,只是男女有别……”
    “我知道嘛。”如愿才不想听这种老生常谈,她常年跟着燕婵混,江湖儿女江湖事,自有一套逻辑,“可是这算什么别啊?您没有但我有的,当然不能给您看;可这是腿啊,您有我也有的,您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她拉下两条袖管,再弯腰去拉裤管,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自己的小腿有什么稀奇。她心说修道之人就是瞎讲究,但她愿意体谅,迅速套上鞋袜,确保全身上下遮掩无虞,这才开口:“我已经把鞋也穿上啦,您转身吧。”
    玄明其实不太敢信,但再不转身显得矫情,他只能缓缓转过来,视线克制地定在草地上,直到看见一双短靴。
    他抬起眼帘,红晕已经漫到了眼尾:“元娘子捉鱼,是想加餐吗?”
    “我是想替阿婆摸个鱼吃,或者小石蟹也行,拿面浆裹一下,油炸也挺好吃的。阿婆舍不得钱,老是不吃肉,年纪大了能吃的肉也不多。”如愿见好就收,就当没看见那点红晕,又转头去看溪水,“另外,我想看看有没有红脊鱼。”
    “红脊鱼?”
    “啊,是俗称啦,您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通行的叫法是什么,从来没在市上见过,反倒是在这地方见过一两回。”红脊鱼依旧不见踪影,如愿有些遗憾,继续解释,“红脊鱼的脊骨是味药材,抽出来晒干磨粉,配上三七、牛膝什么的能治骨伤。”
    看来今天是没这个遇鱼的好运,她鼓了鼓一侧脸颊,转回头看玄明,语气带着憾意,面上却显出粲然的笑,眉眼间的光彩在一瞬间甚至胜过阳光。
    她抓抓落到脸侧的发丝,认真地说,“您手上扭伤过,我本来想着给您煎药的。”
    第12章 刺痛   靠着你的肩膀睡
    玄明眼瞳紧缩。
    ……那是个谎言。拙劣、不假思索,仅仅为了掩盖真相的谎言。
    但如愿记得。时隔一月余,这个女孩还记得他随口撒的谎,偶尔下水都想着要替他捉一尾根本用不上的药材,找不见踪影又傻愣愣地为此懊恼。
    她如此天真,纯善得近乎愚蠢,又让他觉得不可触碰。
    ……刺痛。
    玄明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刺痛,从跳动的心脏开始,顺着密布的血管泵到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站不稳。
    残存的红晕迅速褪去,替换的是不正常的苍白,细细的冷汗自额头渗出,他想去按住刺痛的地方,如愿的手却先他一步。
    “怎么了?心口痛吗?”如愿慌张起来,“怎么个痛法?是刺痛、钝痛还是闷痛?一下下的还是一直?我……我想想……”
    她没怎么学过精妙的医术,只知道心口突发的痛危险,但不会治,她只能按着那点模糊的记忆,抛出一大堆问题,一下下替玄明顺着心口,按在他衣物上的手用力均匀稳定,指尖却打着微微的颤。
    好在那种异样的刺痛没持续多久,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玄明颤了颤睫毛,依旧只能用谎言矫饰:“旧疾而已,是我失态了。”
    世上有些人因病因痛更显风致,譬如捧心的西子,再比如这位突发心痛的道长,那点痛出来的细汗和仍皱着的眉头,倒削弱了那种肃穆如冰雪的感觉。
    如愿莫名觉得这模样更像是人,脑中跳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怜爱”,她顿了顿,料想这就是玄明口中的“失态”了,不然她实在不理解这副病美人的样子失了什么态。
    她赶紧表示谅解:“没关系的,您现在觉得如何?”
    “好多了。”玄明垂眼看向仍在胸口的那只手,“你……”
    “……不好意思!失礼了!”如愿猛地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缩手,消失许久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毕竟按的是双方不太一样的部位,她越着急,说话反而越不利索,“我……我就是学过一点点医术,知道心口突发的痛危险,得先顺气,一着急就……就先上手了。我真的学过医的,我师父是医师,但我后来学木工活去了,总之……”
    她突然“嘶”了一声,又“呜”了一下,声音中断,做了个颇怪异的停顿,才含混地补上最终结论,这回的语速也慢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总之,您要是不介意,当我是学艺不精的铃医就行。”
    玄明本就不介意让她摸个一下两下,耐心地听她说完,反而更注意她中间那个诡异的停顿:“元娘子怎么了?”
    “我……”如愿本想遮掩,刚吐出一个字,舌尖又从齿尖刮过,痛得她眼泪汪汪地“嗷”了一声。她尽可能放慢语速,像初学说话的幼童那样间隔着吐字,“我咬到舌头了。”
    “……”
    玄明沉默片刻,礼貌地就当没听见这种丢人的事:“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想,要不就回去吧。”如愿迅速跟上思路,话还是得慢慢地说,脸上倒是免了红晕的侵袭,“我再去阿婆那里一趟,然后去车行。”
    她用拇指侧面蹭掉黏在额头前的发丝和汗,认真建议,“虽然您可能要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您这种突发的心痛,即使是旧疾,还是早点找医师看看为好。”
    “会去的。”玄明垂下眼帘,“也差不多是见医师的时候了。”
    他说话一向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如愿却总觉得这句话的语气里藏着点什么,但她分辨不出,看了玄明一眼,点点头:“那走吧。”
    后边的事顺理成章,如愿和玄明再去了蔡氏的小院,该交还的交还,该整理的整理,再回头去车行,没多久就坐上了马车。
    这回车夫和马都长了教训,平稳地前行,但土路和青石路到底差了铺路的一大截钱,依旧有些小小的颠簸。如愿不做惯体力活,乍来这么一回,又耗体力又费心里,坐在马车里这么轻轻地一颠一颠,居然颠出点困意。
    她靠着自己那一面的车壁,额角抵着,头难免跟着颠簸,浓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别在鬓边的野花也微微颤着花尖。
    一阵微曛的风飘过车帘,玄明看着那朵仿佛拨弄心尖的花,嗅到些许草木的暖香。他犹疑着问:“冒昧了。元娘子怎么还戴着花?”
    “这个吗?”那点转瞬即逝又暧昧不清的模糊心思在困意面前不值一提,如愿脸都不红,点了点鬓边,老实交代,“我觉得颜色挺好看的……想留着。”
    “做成干花?”
    “不是,只有一枝怎么做干花呀。道长果然不懂女孩子的事。”如愿觉得玄明的猜测好笑,真的笑了一下,但她又困,声音自然而然地稍稍发黏,“不过也差不多……晒干了做香包什么的。”
    玄明居然从她那个带着小哈欠的尾音里听出了撒娇的味道,他坐得更直,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香包?”
    “对啊。香囊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一直留着了。当然得加别的香草,光一枝花做不成的。”如愿直觉不能在马车里睡,强打起精神找话题,她挪动身子,改成背靠马车壁,“比如这个香囊,里边还放了桃花,就是道长替我折的那枝。”
    模糊的困意影响了她的思维,也体现在脸上,一身布裙的女孩斜斜倚着,漆黑的发梢一直跌落到车座,如愿半闭着眼睛,睫毛乖顺地耷拉着,和她下河摸鱼时的活泼截然不同。
    但她的肤色依旧那么白,在太阳底下白得扎眼,处于稍嫌昏暗的车厢里也依旧扎眼,指尖点在绣着桃花的香囊上,轻轻一抹,仿佛能抹开一笔桃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