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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孽(一)

      “啊——!!!”
    窗外夜色浓重, 天上淡淡的薄云挡住了月亮,光亮没法透进来, 屋里昏暗的紧。绮罗猛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剧烈地喘着气。
    “怎么了?”迟悟本在墙角找了块地方休息, 闻声立即赶了过来,面色担忧地道,“绮罗?”
    绮罗愣了好半天,才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仍旧是一脸茫然。
    “又做噩梦了?”他眉头轻蹙。
    “不,没事, 没事。”绮罗胸口起伏不定, 额上也是甚多汗水, 神色里难得的竟有了几分惊惶之意。扭头来看,罗汉和普慈在一旁睡得死死地,半点没反应。
    她让迟悟放宽心,推他去休息,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 倒头便又睡了过去, 面对墙内。过了好半天, 迟悟听她呼吸渐渐均匀, 这才离开了。
    绮罗松了一口气。
    哪里还睡得着。
    她心里念道:“这就是你的……”你的过去?
    脑海里女人的声音懒懒地响起:“嗯哼, 我以为你想知道的。”
    -
    约莫十几年前, 冰火城外还不是这样一片荒凉的沙漠之景, 时常会有商队从此经过,去往互市之地。
    入夜,钩月高悬。一条商队行在城外的荒郊野道上,前后皆是马匹骆驼,运着货物,其间一辆宽敞的马车里有微弱的灯光隐隐透出。车内坐了一家三口。
    女子着锦缎纱裙,云鬓堆叠,秀发乌黑,容貌昳丽,男子衣冠楚楚,长发高束,看起来也是温文尔雅。女子怀中抱了一个孩子,约莫也就两三岁大,此刻嘟着小嘴睡得酣甜。
    夜色渐凉,那男子拿过一旁的大氅细心地给女子披上,将她搂入怀里。
    那女子道:“青云,原本拟定今日黄昏前就能到家的,现在入夜了还在路上,我心里有些害怕。”
    男子温声抚慰道:“不妨事,有我在。”
    一家三口,即便在清冷的荒野商道上匆匆行路,也显得甚是温馨。
    正说话间,忽然有马蹄飞踏的嘈杂之声传来,只听见压在队尾的人高声喊起来:“不好!有劫匪!”
    刘青云急忙探出头去,一看之下,果不其然。数十只明晃晃的火把从驼队之后碾压过来,一边行进一边形成合围之势。刘青云登时吓得面色如土,高声叫道:“快走!”
    驼队想要疾走,又哪里走得掉,商队的人和劫匪立时便交战起来。奈何寡不敌众,又没有劫匪那般凶悍,甫一交手,落败之势便十分明显了。
    陆云卿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将孩子护在怀里,一手扯了刘青云的衣衫,急的哭了出来:“青云,怎么办啊!”
    刘青云此刻也是面色发白,两股战战,他本是一介书生,入赘到陆家来才学着做起了生意。走了几年的货物也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形,此刻没有两眼一翻,魂飞九天已经是不容易了。
    他来不及擦头上冷汗,急中生智,从车里抽出一把大刀就往车轴上砍去,又去割拴马的绳子。无奈手上力道不足,割了好半天,急的汗如雨下,才终于将那马匹与车分开。
    他爬上马背,大刀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一抽,两腿一夹马肚子,那马儿立时便向前跑去,然则没跑几步,就一个扬蹄,将他掀了下来。
    原来是有贼人在前拦路,那马惊着了。
    商队的人死死伤伤,剩下的也都不敢再战,缴械投降了。被马匪赶着回了他们的驻扎的据点。
    -
    营帐里,剩下活着的人被赶猪猡一样赶到帐篷里,凶神恶煞的匪首在座上,一边痛饮,一边听着喽啰清点此次的收获。
    有人来问抓住的这些人怎么办,独眼的马匪一边擦着刀一边粗声粗气地吼道:“留着干什么,人肉又不好吃。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
    一群人听见这话,都吓得面如土色。
    陆云卿一颗心几乎要停跳,眼泪扑簌簌就滚下来了,她一只手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只知道死死地掐着刘青云的胳臂。刘青云此刻也是骇的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兴许是她太过紧张,将怀中的孩子弄得痛了,不知事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几个匪首都是凶神恶煞的,一听见孩子哭,心下暴怒,独眼大步跨过来,一把将孩子抢去,抬手就要掼在地上。
    就在这时,陆云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一般跳将起来,拼了命地去夺,张口就往那独眼龙的胳臂咬,竟咬出满口血来。
    独眼暴跳如雷,一巴掌就要扇过去,掌风劲戾,却在快要打到她的时候堪堪停手了,眼睛钉在她身上,放出异样的精光来。
    陆云卿被他看的发抖,仍不忘了去抢孩子。独眼一只小眼放着光,面上笑容登时便猥.琐起来,痴痴笑着,连口涎都要淌下来。他将那孩子往旁边一扔,几个商队里的老仆大着胆子赶紧去接,才不至于摔着。
    独眼龙一抬手,铁箍一样攥住陆云卿白细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提起来。另一只手直直就向她胸前伸来,刺啦一声,将她身上的锦裙扯得稀烂。
    “啊啊啊——!!!滚开!!!”陆云卿吓得几乎要厥过去,不要命地尖叫着又打又踢,手指朝那独眼龙的一只眼睛上扎去。独眼龙没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然挣得这么厉害,一个疏忽间竟也让她挣了出去。
    陆云卿飞也似地逃开,一手掩着胸前撕裂的口子,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手都在发抖,只要他一过来,立时便要自尽。
    独眼龙看她貌美,倒也不愿意她就这么死了。另一个匪首此时提刀而上,从老奴手里抢过孩子。陆云卿见了大叫道:“你别碰他!青云!青云!别让他们碰歌儿!!”
    刘青云先前躲在人堆里,一直也没敢做声,此刻见她朝自己疯了一般地叫,几个匪首的目光登时便聚到他身上来,面上一时间青白交加,好一番变化,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愣是没敢起来往前走一步。
    那匪首邪笑着,将孩子拎起来,又横刀抵在刘青云脖子上,狰狞道:“乖乖听话,要不然我宰了他们俩个!快!把你手里的东西扔了。”
    陆云卿登时腿就软了,身子颤抖得厉害,翠玉的簪子掉在地上啪的就摔折了。她也说不出来话,只有眼泪停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里往下掉。
    拿刀的匪首道忽然生出了歹念来,泛着油光的脸上挂了让人恶心的笑:“听话才好嘛,现在……衣裳脱了来给爷几个看看吧。”
    “哈哈哈哈哈哈!”
    “有钱人家的闺女老子还没怎么碰过,跳舞会不会,哈哈哈哈哈哈!”
    “……”
    帐篷里登时传来几声淫.邪的令人作呕的笑声,陆云卿只觉得耳中一阵嗡鸣,站都站不稳了,瘫软在地上,只会呜呜咽咽地哭,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
    绮罗陷在混乱的梦里,也不知是借了陆云卿的眼睛,还是跳脱了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见的这一切。她像是忽然就多出来这一份记忆似的,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陆云卿不介意她看到她的过往和伤口,绮罗到后来却是多一秒也不想看了,只想落荒而逃。
    她感受不到当时陆云卿身体上的疼痛与折磨,但能感受到她心里所有的感觉——害怕,惊怒,羞愤,万念俱灰,她仿似能完完全全地体验一遍似的。
    像把一颗心狠狠地攥在手里,捏烂。
    她生来强大,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无助无力地感觉,竟让她大半夜的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兀自调息了好久,她的气息已经平顺,可一时间还是不知道该跟陆云卿说什么。
    反倒是陆云卿先开了口,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语气,幽幽道:“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后面的我可还都没让你瞧见呢。”她略带讥嘲地笑道:“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大人的事估计还没搞清楚呢吧。”
    绮罗没做声。
    她十九了。
    与陆云卿死的时候,一个年纪。
    -
    后面的事情陆云卿也没让她看了,直接告诉了她。
    陆云卿家里原本是做外族买卖的,常年在商道上走,来往于人魔两族互市的地方。家底殷实,在冰火城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富人家了。
    陆员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在冰火城及周边县城皆有善名。陆夫人是个信仙信佛之人,陆云卿尚在闺阁的时候,常常陪母亲上里去桃云山上上香。
    在冰火城一带,只有一个还算出名的仙门——连城宫,就坐落在桃云山上,周遭的百姓有很多会去那里上香祈福。冰火城常年气候宜人,桃云山上则更是神奇,满山桃花夭夭,四季常开不败,连成一片,犹如红云,绚丽的紧,是以得名桃云山。
    陆云卿就是十五岁时随母亲上山时,偶然遇见了刘青云。那时的刘青云还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原不是本地人,但屡考不中,就离了家乡,流落至此处谋生。陆云卿在赏桃花时,恰巧遇见了他,彼时,他在山腰上为人作画谋生。
    两人一面之缘,交谈几句,陆云卿那时还是小女儿心态,见他温文尔雅,又谈吐不凡,画的一手上好丹青,心里便有些懵懂动情。
    原本也只是露水姻缘,一面之交,却不曾想到,几日之后,那书生竟上门拜访,归还那日她在桃云山上遗落的苏绣画扇。
    陆员外经商起家,却最是尊敬读书人,当下便留他用饭。无意间知他潦倒,又把许多财物相赠。刘青云却坚决不收,不卑不亢地婉拒了,这样一来就叫陆父更加的喜欢了。后来,刘青云便与陆家有了交集,时常被邀请来作画,一来二去,便从客人变成了女婿。
    陆员外年纪也大了,不方便跟随商队出行,正好刘青云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便将家中的铺子和商队都交由他打理。
    刘青云虽然屡试不中,可到底是读书人,心细聪颖,调派商队和管理商铺对于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看的老夫妇极是欢喜。与云卿成亲之后,待她也是极好,温柔体贴,再加上陆云卿本就喜欢他不得了,夫妻相敬如宾,好不和睦,不到两载,便添了一子。
    刘青云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轻歌。因他是入赘的女婿,所以孩子跟着陆员外姓。
    陆轻歌。
    陆云卿平日里不需要关心外面的事,只要在家中打理家务,每日学学字画,做做女红,很是清闲。那一次也是碰巧,一时兴起,才带了孩子随丈夫一同出行,却不料,遭此横祸,身死荒野。
    -
    “我在那个土匪窝子里面呆了快三个月,被那些人作.弄的都快麻木了。他们将其他人都杀了,只留了我的孩子和那个天杀的,好叫我乖乖听话。我自是不敢违抗他们,浑浑噩噩过了许久。”
    “他们后来看我听话了,以为我不会跑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可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逃走呢。我平日里在大帐附近走动,他们看在晚上床.笫之事的份上,也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发现了,每天晚上,太阳刚下山的时候,看马匹的人总会换岗,就暗中记下来了。”
    “我在整个贼窝里四处走动,日日循着有孩子啼哭的地方找,总算是摸清楚了歌儿和那人被关在哪儿。一日傍晚的时候,就趁着守卫不注意,偷偷跑到那个帐子里,去带他出来。”
    “他那些个时日过得也不好,我见他时他瘦了一大圈,我心疼得要死。我对贼窝里的路熟悉,当下就拉着他打算绕到栓马匹的地方,偷一匹马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那个畜生当时不知有多高兴,一刻也不愿耽搁,他怕孩子哭闹会被人发现,竟跟我说:‘云儿,我们带着孩子逃不出去的,趁孩子睡着不哭闹,将他留在这里罢了。’我当时一听就急了,这是什么混账话!孩子落在这全是刽子手的贼窝里还会有好的吗?不到半刻就要被砍死了!我眼泪流出来了,简直当场就要同他吵起来,他怕把旁人引来,忙不迭地哄我,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说的什么话!我是一时心急,我怕你逃不出去啊。唉,我哪里就是这样狠心的人了,我就忍心了么……’听他这般温言软语,我的心蓦然也就软了,教他将孩子拿布匹包裹了系在身前,两人悄悄地溜出去。”
    “可到底是我命该绝。我们都已经摸到马厩边上了,那马匪拴马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结,他怎么都解不开。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将孩子惊醒了,便大声哭闹起来,他登时就慌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绳子就被他手忙脚乱地解开了。他当即便要上马。”
    “说来我之前是笨的,那时候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开窍了似的,忽然就觉得他要抛下我了,连忙拽住了他的衣服。我因为连日里被那些马匪……下.身痛的厉害。刚刚往外逃的时候,就被他不住地催促,此刻想要自己上马几乎是不可能。我让他托我上马,他看到已经有人发现追来了,当下什么也不顾了,狠狠地将我推开。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哭着质问他为什么这么绝情无义,他被逼的急了,破口大骂,完全没了往日斯文:‘我要逃命,你这样跟着我我怎么可能逃得掉。你还好意思问我,你个荡.妇.淫.娃,被人用烂了的东西,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还要拖累我!’我听得登时一愣,只觉得在做梦一般,他趁我一愣神的机会,狠狠一甩袖子,将我摔在地上,我身子痛的,哪里还站得起来。他跨马而上,一拉缰绳,驾马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有马匪赶到,要骑马去追,我使了全身力气挣起来,去拽那人。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为了那个天杀的,我是为了我的孩子。他要是逃不出去,我乖乖的小歌儿也要没啦!”
    “我只感觉到拳头落在我在身上,头上,眼睛都要看不清了,终于看见他跑的没影了。去追他的人也都没追上,一边骂娘一边往回的时候,我一口气才终于吐尽了,昏死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也已经离死期不远了。那些匪首都是残暴无双的货色,原本他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杀了放了都是一个样。他们只是恼我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天晚上,我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他们将我拖到营外的空地上,一个一个轮着来,毫无顾忌,将人往死里作弄。人大约疼到糊涂的时候反而就不知道疼了,更何况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若死灰,也不知道是第几个的时候就没了气了……”
    “我当时……”
    “别说了……”绮罗忽然开口道,微微咬牙,哑声道,“别,别说了。”
    陆云卿顿了顿,嗤笑了一声,笑着开口却带了些微的哑意:“这就听不下去了?”
    绮罗蜷在床边,将自己也抱的紧紧的。她忍了好久,轻声道:“你别说了,这种事再说出来一遍……是要再难受一遍的。我……我不该问你的。”
    “呵。”陆云卿又是轻轻笑了两声,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便也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道:“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绮罗微微咬着牙,没说话。不知什么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这么厉害,是个硬气的货色呢。之前不是狠得很么,也没怎么见你哭过呀,这两天怎么这么怂了。”她如是言道,略带着嘲讽,语气却是清清淡淡的。
    见绮罗还是未说话,她终是轻声叹了一口气:“傻丫头,你的心,终究是有些过于软了,否则……否则我也上不了你的身。在烟乐坊的时候我就将你看的透透的了,要不然,你也没法给我的那些小妖精们做药引子不是?……唉,你这样的人啊,做药是最好不过了。”
    绮罗倒也没有哭的惊天动地,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了。她伸手一抹,抹了个干净,轻轻地翻了个身,带着轻微的鼻音哼道:“哭怎么啦,难受了就是得哭,我要不是有时候嫌丢人,哭的可比这厉害多了。”她哼唧道:“我可不是可怜你,我是嫌弃你,嫌你死的太废物了。”
    “嘁。”陆云卿轻嗤道。
    “又不是你,这么难受做什么,傻子。”陆云卿轻叹道,“不必替我难过,我识人不明,自己早就认了,也没什么的。”
    这话白日里陆云卿就同她说过。在她们知晓了罗汉父母的往事之后,陆云卿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她道:“是我错了。之前我说的那些话,我全都收回。天下的男人,也不都是负心汉,也有重情重诺的好儿郎,值得托付一辈子。”
    “只是我……没这位夫人这样的福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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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麋鹿和七七的地雷~mua!
    感觉自己写这章的时候就像个老变.态qaq(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