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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

      二月十九,天阴绵雨。今年的早春比往年阴冷,冬末的凛风还没完全舍得离开怡都,吹杂在雨中,怡都更显凄神寒骨。
    刚过正午,乌云密布,四下昏沉,细雨无物,路面湿滑。
    谢宁身穿墨色锦袍,对襟处用银色丝线勾勒着合欢花纹,腰间依旧左右佩戴着那对阴阳双鱼血玉玉佩,脚上踩着绒面黑短靴,靴子每踏进水洼里,溅起水滴都挂在绒面上,反射出晶莹。
    他刚从崇承宫与谢文昕一起用完午膳,正从宫里出来,一直往流芳门方向走去。
    甬道两边高筑的石墙让这青砖路更显昏暗,谢宁目光阴沉,一直注视着甬道尽头。路过的三两宫女见到他都自觉往墙边靠去,颔首低头行礼,直到谢宁走过,她们才继续前行。
    自幼在宫中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如今步履昂扬,这条路谢宁已经走了成千上万次。
    小时候每逢在宫中呆到夜晚,王桓都与自己一同乘车出宫。在车舆里,王桓都会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靠到他身边,另一只手掀起车舆一侧帏裳,然后伸出手指指向夜空不尽繁星,兴致昂扬地告诉自己哪里是北斗,哪里又是紫微。
    旧时星阑醒人笑,宫道愈行却道短。醒时再走青石路,路上行人恨长孤。
    方才一顿午膳,尽管桌面摆放皆是自己平日喜爱的菜肴,但谢宁是完全食不下咽。
    从谢宁刚拿起筷子,谢文昕提起朱太后要给自己立后开始,谢宁便已觉得心头一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这位年幼陛下的过于了解,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知道谢文昕接下来想说什么。
    果然,谢宁第一口饭还没进口,谢文昕便缓缓放下筷子,眼神飘忽不定地凝视着谢宁的衣领处,谢宁的心顿了顿,也跟着放下筷子,却没有说话。
    谢文昕一直不敢直视谢宁双眼,二人无言片刻,他忽然略显紧张地问:“皇兄,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娶一位夫人?”
    一如谢宁所料。
    他目光凝在谢文昕的碗边,沉思半晌后,才沉声答道:“臣不过刚袭爵位,而且陛下刚登位,根基未稳,臣还愿再辅助一二...” 谢宁也就说出两句后,便也编造不出来更多的借口了。
    这些年里简氏和谢蓁蓁并非没有替自己筹谋过婚事,只是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她们深知自己脾性,知道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才得以侥幸蒙混过去。
    可如今谢文昕忽然一问,他怎能不知道其意思,可是这越是心虚,便越是找不到可应之辞。
    其实谢文昕本也心虚,可当他见谢宁这般推搪竟然比自己还没有说服力度,心里竟徒添了几分坚决,他定了定心神,道:“皇兄辅助朕,可皇兄也需要有人辅助你的,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余光悄悄瞥向谢宁,见谢宁始终脸色暗沉不说话,这就更加助长了他心里的底气,便又道:“皇兄这些年一直陪伴在朕身旁,若是因为朕而耽搁了皇兄终身大事,那朕心里也不得好过啊...”
    谁知谢文昕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站起,一拂衣摆猛然跪下,垂头沉声道:“臣之意,还望能留在陛下身边尽为兄之义,为臣之道,儿女情长之事,于臣,不过风月,臣宁暂且放置而尽心尽力辅助陛下,还请陛下理解成全!”
    谢宁如此一跪是完全出乎了谢文昕意料,他顿然吓了一跳,惊慌失措连忙将谢宁扶起,只是之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二人再无提及此事。
    可是种子只要种下了,就算在再不宜的环境里,它也会生根发芽。
    谢文昕害怕的忌惮的,是年少时王桓张扬骄纵表露的野心,是王桓手上背负的祸害太子,谋逆策反之罪。就算王桓后来如何风流无道,但只要疑心已起,对于心中早已惶惶不得安宁的谢文昕,一切都是可以再次加害自己的理由。
    他想要的,是王桓离开谢宁。
    谢宁是天下藩王中唯一一个身处京师的世子,只要他不与谢宁在一起,就算王桓再聪明绝世,他也少了一个可以为他登上王座的人。
    尽管谢宁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如此种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同时也都比谁都烦躁不安。他刚出流芳门上了车,快过曾经的沅陵侯府时,他忽然叫停了车子。
    谢宁正要掀起门帘,一直伴随在外的琳琅忽然探上前来,冷静地说:“小王爷,快下雨了,还是赶紧回府吧,别让郡主担心了。”
    谢宁目光凌厉地移到琳琅脸上,只见琳琅眉心微蹙,忧虑凝视自己,他盯了琳琅半晌,心中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却还是将门帘放下,闷闷不乐地坐回到车舆里的座位上,再无多言。
    直到回至王府,谢宁刚下车便见到门外一侧停着一辆简朴的驴车,便随口问门童:“杜老先生今日这么晚才来吗?”
    那门童却摇摇头,说:“今日杜老先生不得空,来的是祁大夫呢...”
    谁知这门童还没说完,谢宁已经往屋里冲了进去,带过一阵风,扬起了门童的衣摆。
    还未到简氏门口,就见到祁缘两袖清风地从屋里退出,侍从提着药箱跟随其后。祁缘神态清凌,面容俊逸儒雅,与之前在王桓府上所见的如街头小贩打扮的祁缘简直如若两人。
    谢宁心头不禁一顿,却连忙走上前,正要开口询问王桓近况,但见着琳琅与家仆都还在身旁,便忍住,只问:“家母的病,是否有好转?”
    祁缘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夫人头痛症由来已久,心中又过忧过虑,加上初春阴气寒凉则易邪气入体,只要按时服药,切勿思虑过度,即可有所缓解。另外...”
    祁缘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缓缓移到谢宁双眼处,幽幽地继续说:“其余一切无妨,小王爷尽可安心。”
    谢宁听罢,一直高悬的心才稍微落下。略表谢意后便让祁缘离开,信步又走到了简氏床前坐下,简氏见到他固然欣喜,询问一番今日入宫事宜后,又说想要休息,便让谢宁先行离开。
    祁缘出了淮南府后没上自家车子,只说还有一户人家请了他过去,便自己一人往王桓府上而去。
    刚敲门一下,手还停在半空,门就被从里打开一条细缝,青樽见来者是祁缘,才将门打开,而且慌张将他带进去。
    青樽一边急脚往里走,一边紧张地说:“我这刚想去找您呢,您就先来了,来的可巧,您快看看公子吧。”
    祁缘边走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是醒了?”
    青樽点点头,停下了脚步,回头脸色艰难地看向祁缘,又摇摇头,说:“您今早走了没多久,公子便醒了,只是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讨了一口水喝下,便又昏过去了。”
    祁缘两眉皱起,不由多说便信步往屋里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传来王桓虚弱的呼声:“知行...别走...别走...”
    也不知道王桓梦中为何,这时刚好翻身,却差点从床上摔下,祁缘赶紧冲上前将他扶好,边对着青樽伸手,低声说:“温水。”
    从梦魇惊醒,王桓连双眼还不能完全睁开,本来一双丹凤眼现在更是眯成一条细缝。他脸色惨白瘆人,额上汗珠将细发黏在一起,嘴上已经干涸起皮,鲜血渐渐从破口处溢出,见着祁缘递上水,他迫不及待想要撑起身子,青樽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坐好。
    祁缘两眉始终不得舒展,他慢慢将茶杯贴到王桓唇上,王桓才饮完一杯,就沙哑问道:“几日了?”
    “今日十九了,”祁缘担忧地凝视着王桓,说,“自你十六那晚忽然昏过去,已经三日了。”
    一听三日已过,王桓原本模糊不开的双眼骤然睁大,心里一急,只觉一口气在胸前难以上下,猛地连续急咳几声,借着青樽扶着自己的手臂想要走下床,却因为胸口难受越咳越厉害根本使不上劲儿,嘴角也开始不停渗出血。
    祁缘愁眉不展地看着王桓苍白的脸,沉声说:“这才刚醒的,还是再缓一缓吧,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了。最近怡都天湿阴冷的,你还想往外走,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王桓却执拗想要下床,却因身体无力,在祁缘和青樽强劝之下他只能瘫软地靠在床倚,沉重地又合上双眼,缓缓说:“不能再等了,万户节之前...咳咳...一切都要就绪了...咳咳...”
    祁缘不断在王桓背后轻轻拍打,同时又对着青樽挥手示意,让他先下去,待青樽离开后,他才凝视着王桓,用手背探了探王桓额头,只觉滚烫。
    他又痛心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儿就真的没了?气急攻心啊!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明白?就算不为他人,你若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计划?”
    王桓又轻咳两下,双手握住茶杯,只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目光注视前方,沉声说:“就是因为计划不赶变化,人算不如天算,我才更加要抓紧,不能有一点差池。”
    祁缘皱眉看着他,自是明白他所谓何意。
    三日前,十六当夜,乌云盖天,月色不朗。
    屋内炭火烧的热烈,火星迸发在火炉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那时的王桓还能够懒懒散散地靠在炕上,一手捂着小手炉,一手捏着一只黑棋子,手肘架在炕桌上,桌面摆着一棋局,棋子在他手里被三指摩挲着,少顷,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得意微笑,黑子落入盘中。
    这时祁缘正好走到门廊下,王桓回过身,懒洋洋地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印着动作,大概知道祁缘在拍打身上挂着的雨水。他笑笑,说:“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我这棋是不是下得精妙。”
    祁缘将伞随意靠在门上才走进屋,觑了王桓一眼,边往前走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信封。
    递给王桓时他顺便瞅了眼那棋局,转身就往茶几走去,背对着他不屑地说:“你这人还真是闲得自在,大家都在外面为你跑生跑死的,就你在这儿还能自娱自乐…”
    谁知他这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传里一阵撕声裂肺的咳嗽声。
    他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只见王桓正一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上死死地抓住那张打开的信纸,脸色骤然发青,正咳得歇斯底里,泪水都快从眼角溢出来。
    祁缘急忙跑到他身边时,王桓已经整个人趴在炕上,手正好够着火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信纸丢了进去,目光却死沉沉地盯在那已经烧起一半的纸上。
    祁缘边将他扶起,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纸上还剩下四个字,赐婚谢宁。
    祁缘顿时心中明了,看着王桓双手紧握拳头却紧抿双唇,心口不觉也跟着发堵,他正想开口安慰,王桓却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双眼沉沉合起,身体顿时发软便往后倾倒。
    一昏便是三天三夜,高烧不退,不省人事。
    想起三天前如此一幕,祁缘仍是心有余悸,见如今王桓面无表情,只叹气说:“这人不都已经在咱们手上了,你还怕什么?”
    “怕夜长梦多,”王桓语声冰冷得像腊月寒潭,脸色依然无血色,却也没有了三天前那点悲痛欲绝的哀伤,甚至看不出一点情绪,“自古尽人心叵测,太多事情我已经开始算不出来了。在我还能有所把握的时候,该做的事情还是尽早做完的好。”
    王桓双手握在茶杯边上以作取暖,目光始终冷冽地盯着前方,片刻后,他又冷声说,“明日沅陵侯府门口的狗,也该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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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我自己都觉得二公子怎么可以这么矫情!
    (害,昨晚做噩梦了,然后就睡不回去了
    (看了看别人的,又看了看自己的,我每一章的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