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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大人倒不是存心卖弄,实在是这雅间空旷,几样书架高几都填不满,窗又开着,外面正下雪,更显冷清。偏偏他们两个又都不说话,他只能开口驱散一点冷淡气氛,答道:“亏你还是东宫的人,雀舌青都不知道。花坞贡茶里最珍贵的一种,叫做雀舌青,其实就是过完年后的第一波春茶。江南春早,这时候茶树已经孕芽了,都是绿色的小芽包,小如雀舌,所以取名叫雀舌青。采过雀舌青的茶树这一年基本等于废了,所以最为珍贵。纤手是天尊岩贡茶,天尊岩名字不雅,又险峻难登,所以江南人称之仙手茶,是说只有神仙才能采到。有好事之徒牵强附会,说是采茶女十指纤纤,所以叫做纤手茶,世人好色,也就传开了。”
平西王府在江南百年,要论这类锦衣玉食奢侈享受的习气,整个京都的王侯子弟都难有人能跟容皓一拼。言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赫连道:“哦,江南这么好?”
言君玉还没听出什么,只发现容皓的耳朵顿时有点红,仍然十分威风地回道:“当然好了……”
“赫连王子想看江南?”萧景衍却忽然接话道。
“不敢。”赫连答得也快,忽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顿时如日光一般满室生辉:“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幽燕十九州。”
所谓的幽燕十九州,是前朝丢失又被大周太.祖皇帝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加上靖北侯所守的玉门关、燕北王府所守的碎叶城——其实碎叶失陷已久,不过是燕北王匡家祖籍碎叶,所以当年封王时就把驻城命名成了碎叶。要这样算也不过才十八州而已,但如今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已经不是古幽州了,真正的古幽州,就在如今的京都城西不远,言君玉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看过倒塌的古城墙呢。
所以赫连这话一说,连言君玉也听懂了,他少年意气,而且玩打仗游戏在安南军中都少有敌手,哪听得了这个,登时就回道:“那我还觉得狼居胥城最好,想爬上去玩玩呢!”
他读书一点不用功,但是跟打仗有关的典故记了个十成十,竟然能想到用封狼居胥去回赫连,不枉自己天天给他讲故事。容皓又是想笑,又是想骂赫连,刚想说话,就听见赫连也笑道:“你能来玩当然好,只是打仗可不像游戏那么简单。”
他这话一说,不但容皓愀然变色,连太子殿下眼神也瞬间冷了冷。他们早知道西戎人在京城内探子不少是一回事,但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言君玉虽然喜欢跟人玩打仗游戏,但也只在东宫和安南军中找人玩,这两个地方不管哪个有西戎探子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
容皓这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好在他也不需要说话了,因为萧景衍淡淡道:“容皓,你去外面等我。”
容皓只得狠狠给了赫连一个眼刀,后者只是一脸十分淡定的神色,还懒洋洋喝着被容皓嫌弃的茶,手上也不闲着,把容皓赢来的小玩意一个个在桌上码好。他手指修长,看不出是常年握刀的手,正用食指按着一个碎布缝的小牛,把牛头都按瘪了。
容皓拉上还不明白情况的小言,忍住摔门的冲动出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满室冷风,窗户大开,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雪花缓缓飘落,甚至可以听见市井上的叫卖声。这似乎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就好像当年□□皇帝遇见西秦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夜晚,只是世人牵强附会,把一切都神话了。
希罗人的耀眼金发,西戎人的蓝眸,身形如同强壮却漂亮的豹子,俊美到了妖冶的程度,确实是能把容皓吓得连夜让人回宫报信的气势。只是他不像萧景衍,要时刻做太子殿下,他反而擅长让人一点点麻痹,忘记他原来是多危险的样子。
与其说他和萧景衍像争辉的日月,不如说一个人像疯狂燎原的野火,一个却像不动的山峰,总是要分一个高下的。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这西戎人带着笑意开口:“说是在一片草原上,有两个狼群。一个是白狼群,一个是黑狼群,两个狼群的狼王都老了,捕到的猎物日益减少,狼群饥肠辘辘。有两匹年轻的狼虎视眈眈,却又没有办法,因为没法反抗狼王,所以它们想了一个办法……”
这是连小言都听得懂的比喻,然而萧景衍并没有让他说下去。
“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因为我们有礼义廉耻。”
赫连顿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礼义廉耻其实不过是狼订下来的规则,告诉你哪些事是不能做的。当所有人都被驯化成了羊的时候,不遵守规则的那只狼会获得多大的优势?也许羊直到被咬死都不知道规则原来是可以突破的。你们汉人多好笑,每一个造反起家的皇帝都会教自己的子民忠于君王,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起来的。谎言被一代代传下来,这么多人,竟然没人发现这笑话有多滑稽吗?”
如果小言在这,他一定会惊异于洛衡说的帝王术竟然可以被用这么简单的道理说清楚,这西戎人甚至用一个故事就讲明白了儒家是如何受制于帝王术的,玄同甫的致命困境,克己复礼忠君爱国的儒家不过是规则,而帝王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
但小言也一定也会被吓一跳,因为这个叫赫连的人,是有着和萧景衍一样视角的人,他们都站在云端,看这一盘大棋,寻常人无法逾越的天堑,对他们来说如同一步棋一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