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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舟喉口一哽,有些说不出话。
这都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前一夜发生的事,那个疯癫低智的可怜孩子早就在雨中死去了,或许是毒的,也或许是饿的,冷的,他还来不及长大,不知道活着的滋味,就已经在无情的风雨中永远闭上了眼。
环儿双手合在香上,微微颤着:“后来我们被村民关了起来,雨那么大,兄长的身子那么凉,我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点点没了,吓得大哭。过了好久,好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会走会跳,也会说话了,就连师太都说他过于聪慧,不似稚子。可我知道,他不是兄长,我的兄长傻得很,他只会用手比划,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呢?可他会给我摘果子,会用石头砸走欺负我的人,会把馍馍让给我吃,那馍馍真好吃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一行泪从她眼角滑下。
李隐舟想伸手替她擦去,长袖却沉沉压着,如何也不能抬起。
这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份,却从未揭穿过,甚至未曾问过一句她的兄长去了哪里。
这三十年来他从未对原主有过任何亏欠的心情,自认没有占有旁人应有的人生,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忘却了这本不过是一具早殇的尸首。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他啊,记得那个痴痴的、傻傻的孩子,记得他一闪而逝的弱小生命。
环儿看向他,眼底含了恍惚的泪点:“我时常想,若是兄长尚在,如今该是怎样的模样呢?先生……”
她喉咙一阵酸涩,目光眷恋流连在他脸上,似是透过这张清癯瘦削的脸,深深怀念着再不复相见的那人,片刻出神不语。
李隐舟任由她看着。
冷风袭背,卷着细细雨丝,将他衣衫打得湿透,显出深深的背脊。
环儿看得极专注、看了许久。
久到门外的士兵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她才清醒过来似的,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便很满足地笑了笑:“先生,您真好,您救了那么多的人,连我也包括在内。还有当年的几位少主和阿香小娘,我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亲自道谢。但如今我的孩子已经姓了曹,我不能弃他们而去,先生的好意,我只有来生替兄长一并偿还了。”
江东虽好,已非我家。
那温柔的水乡中,终归是没有了她的亲人。
李隐舟已不知如何劝她,唯有喃喃低语一句:“好。”
环儿说完这一切,小兵便匆匆地冲进殿中,拉着李隐舟的手往外走去:“先生,深宫禁地不可久留,一柱香的时辰到了。”
李隐舟垂首一看,环儿手中的香果然已燃至尽头。
冥冥夜色中,唯有她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亮光。
李隐舟忽停下步伐,拧着眉,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我都会来接你还乡。”
环儿仰头看着他,似看穿他压抑的心事,忽道:“先生,请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李隐舟专注地回望她,耐心等她说完。
环儿便眨了眨眼,抿去眼睫上的泪珠,眼神竟有些俏皮:“先生生得这样俊朗,以后多笑一笑吧。”
踏出宫门的时候,秋雨终于停了下来,无数深红的宫灯蜿蜒在漫漫无边的夜色中,被风吹得飘扬。
这便是她将长留的地方啊。
这样繁华,衬得那偏殿越发冷清。
来此之前,李隐舟也想过环儿会因一双孩子不肯回乡,却万没料到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离开的打算。
但作为占据了她兄长身份的人,他终归可以为她再做点什么。
那小兵引着他走出宫门,看他平静至极的脸色,一时也未多想,只急着办好此事,催促着他快走:“先生快走吧,我送您回将军府,会有人护送您离开邺城。”
李隐舟却只是淡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小兵还想再劝,一抬头却是被他严肃的眼神骇住,半晌讪讪:“只要不是宫里。”
“放心,我不会令你们将军难办。”他迎着宵风往前走去,将一地映着霜月的积水踏出清脆的声音。
小兵紧张地跟着,正想缠问,却听得他继续道:“不仅如此,还会令他找到破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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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日。
宇篁馆外,翠竹如洗。一片浓浓的绿荫下,窗格半开,露出屋内一角的景致。
一道紫木长案上摊着数卷竹简,竹片凌乱散开,上头清隽风雅的小字却被一笔笔触目惊心的红痕拦腰截断,字句皆渗着惨红的颜色。
持笔的那人似和竹简的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狠厉丝毫不留情面,及至笔锋之末见重重一滴赤色洇开,想是恨得咬牙切齿,以笔做刃把这书简当仇敌似的一杆子戳了下去。
就连路过的士兵也念叨一句:“又发疯了。”
宇篁馆的主人,自然是旧日的魏王骄子曹子建。
那发疯的人,却也正是他。
张辽好歹顾念旧情,没有把他投入大狱,只挪了重兵守住这人去楼空的丞相府,令其深居宇篁馆中不可外出。
这一日日的未定下案来,倒给这人闲来发疯的时间,手持利刃的士兵,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面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一面却也腹诽着他的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