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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县之所以不战而破,是为了诱他轻率进发。
这一路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刻意地引着他步步深入吴境,以至于不得不背靠七百里的山林地势,沿江扎营。
夷陵相持的这半年,则是以图消磨蜀军士气,等待他耐心耗竭,露出致命的破绽。
一切的防守忍耐,都只是为了今日彻底的反击!
而替敌手扣上这周密计划最后一环的,则是那一直被他怀疑、被他戒备的李先生!
不尽的火光映上眼膜,却如何也不能照亮他眼底的阴云,刘备脸上深刻的皱纹,在交错的光影中显出阴沉的沟壑。
麋照率着一众亲兵护卫身旁,用力一挥斩开落下的燃木,往后急道:“陛下,眼下局势不稳,您的安危关系我蜀汉存亡,请放弃战场,随臣西撤!”
一排排的将士叠声相劝,刘备沉郁着脸色,在麋照的搀扶下上了马。
象征皇权的旒珠凌乱交缠在额前,繁复厚重的金甲被狼狈地拆去,为了不被流火烧身,他只能裹着一席湿透了的破毯子,在死士的保护下逃离交兵的前线。
十数年来养尊处优,刘备几乎快忘记了这种兵败垂成的耻辱滋味!
麋照牵马正欲催发,刘备忽冷冷回首,厉声道:“传孤旨意,捉拿李贼,立诛不赦!”
北营离指挥中心并不算远。
浓黑的烟烬扑朔着风声,奉命捉拿李隐舟的死士踏过一片横尸累累的焦土,充血的恐怖眼神在一片倒塌燃烧的军帐中搜寻着那熟悉的身影。
“看!”
染血的长/枪挑开险些坍塌的帐梁,在滚地的火焰中翻出一角燃烧殆尽的衫布。
这是李隐舟的衣衫。
焦黑的手抓住那燃着火苗的衫布,顺势往后一扯,那岌岌可危的帐顶瞬间倾倒下来,差点没将虎胆的死士砸个稀巴烂!
死里逃生的士兵惊喘不定,吴军连天的号角已再度吹响,一片山崩地裂的呼啸中,他颤抖着抬颏看向领首,半晌才回过神:“……他已经死了?”
为首的死士不是旁人,正是侍奉在刘备身侧的禁军首领傅安。
他闷声不吭地往前迈开几步,抽刀出鞘,俯腰用力将那横七竖八滚着火苗的木梁刨开,下刀狠准,几乎将整块地皮掘起。
火烬纷飞。
那一片坍塌的军帐中,却压根找不出半截李隐舟尸首的残躯!
锋刃映着火光,照上一片疲惫困顿的脸,傅安猛地拔出嵌进焦泥中的长刀,眼神陡然凌厉:“他没有死!往东继续搜!”
继续往东?
士兵眼神一震。
前方可就是交锋的东营,四野全是滔天的火海,逃命都快来不及了,何必浪费时间在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贼子身上?
傅安环视一圈,冷彻的眼瞳中火光熊烧:“杀了他,得其首,千金裘,万户侯,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可若让他活着回去,你我都不能苟全!”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夷陵的惨败已经注定铭刻史册,若就这样一败涂地,帝王一怒之下,他们又岂能保全?反之,如能揪出这两面三刀的吴狗,正能迎合刘备此时的杀欲,或许还能挣个光明前途。
来去都是一死,不如搏命拼个富贵!
数十的死士齐齐立在焦土上,犹豫的眼神遽然定住,随即露出贪婪残酷的凶光。
傅安漠然转身,冷冷下令:“众军听令!散入东营,必诛李贼!”
……
大火连天,狼烟四起,微亮的天光隐约绵成一线,在那重重烟幕后将明微明。
视野一片浓烟滚滚。
李隐舟穿着蜀军的铠甲,被十五一路拉着踉跄而行,所幸大部分蜀军都在慌不择路地逃窜,兵荒马乱中谁也没注意到这逆着人流的二人中就有陛下最痛恨的那个吴人。
两人连滚带爬,一路避着火势东行,终于到了下山的岔路口。
十五一张脸被熏得焦黑,一张嘴便露出分外显眼的一口黄牙,齿关上下哆嗦着:“我把你的衣服压在军帐底下了,应该能混过去。这里是下山的东路,你,你自求多福吧。”
李隐舟被他滑稽的表情逗得轻笑,险境中却有种分外清冽的滋味淌在心头:“为什么要带我出来?”
对敌手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沙场中艰难长大的少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阵浓烟飘来,十五被呛得泪眼模糊,半晌才梗着脖子道:“咳咳,我们蜀人可不像你们吴狗狡诈狡猾,说了救你便会做到。”
撂下句狠话,他转身欲走,却又咬着唇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一瞬,还是低声问:“你不是会算命吗?你说,我们蜀……还会有来日吗?”
年轻的士兵身后是漫山野火,岩浆般的火龙缓缓蜿蜒,将沿途一切生命吞噬殆尽。
这不朽的辉光下,是数以万计彷徨的亡灵,用鲜血为旧的时代划下句点。
烈焰风火吹飞衣甲,李隐舟抬眸望向浓烟后一线微茫的天光,格外郑重地答道:“会,战争终会结束的。”
野火不尽,春风吹生。
焦土之上,终有明日。
……
随着傅安一声令下,咔哒的脚步声四散东去。密遮的树丛早已被火光照彻,逆着一波波仓皇的人潮疾行,耳畔吴军的号角越发嘹亮。
“吴军东来,他一定会往东走!”傅安夺了一匹马在□□,挥鞭下令,“继续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