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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与此同时,灼光听闻远方海上传来一声长鸣,“呜——”
    那声鸣叫仿佛自上古而来,带着无尽的沧桑,悠长平缓,连绵回旋,带着广博无尽的气息,传入二人耳中。
    那是,海的声音。
    灼光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他思忖片刻,低声疑惑道,“吞舟鱼?”
    少年霍然起身,极目望去,见一块灰色小岛正朝这边游来,那是大鱼的脊背,不时还可以见它扫出海平面的鱼尾,比海船的帆还要大。
    突然间,灼光释然一般笑起来,他看了看身旁用力招手的小海,再看看那只大鱼,喃喃道,“原来,也是个哑巴啊……”
    “这边的风浪太大,它游过来吃力,我送你去阿呜那里吧。”说罢,灼光也不待小海答应,他俯身抱起了她,如同他们初见那样,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的胸膛里,尔后脚下一蹬,衣袂飘然,在海面上几个起落后,迅速朝阿呜靠去。
    小海只是眨了几下眼睛,脚就稳稳地踩在了阿呜的脊背上。
    女孩咯咯笑起来,随即跪下来,用手轻轻拍在鱼身上,心念道,“阿呜,我在这里!”
    然而此刻的大鱼却是发出一声惧怕的长鸣,它颤抖似的摆了摆鱼尾,便就是这轻轻一个动作,就叫上头的小海和灼光几乎被甩下去。
    “哑巴,本神还没说什么,你怕什么怕?要是把本神甩下去,本神要了你的小命!”灼光稳住身子后,立即就是一句威胁。
    阿呜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很委屈。
    小海听闻灼光叫阿呜哑巴,很是奇怪,便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
    灼光哪里藏得住话,他瞥了一眼阿呜,直言道,“它是上古吞舟鱼。吞舟鱼是上古就存在的生灵,由少昊大神的眼泪化成,因此生来便带有灵性。现今这人世中大抵是见不到它们啦,它们一直生活在极东的归墟仙境,不过据说归墟仙境那里的吞舟鱼也是极少的——少昊大神如今融入了宇宙中,与天同寿,与万物一起呼吸,它们这些借着大神力量幻化而来的仙种,会因为大神愈加淡薄的气息而逐渐消亡的。”顿了顿,他又道,“也难怪你们会相识,你是哑巴,它也是哑巴。或许是同病相怜,所以才让它对你心生依恋吧。”
    小海对阿呜的身份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听闻阿呜也是哑巴后她很吃惊,她急忙摇头,指了指阿呜,发出一声,“呜。”
    “那是你们世人能听到的声音,不代表其他吞舟鱼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是‘呜’而其他吞舟鱼发出的是‘雾’音,音调比它的要高出不少,而就是这样的区别让它的同类听不见它的声音,纵然它喊破了嗓子,它在同类那里便就是个哑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的不同寻常,让它在同类那边受尽了欺凌。它生得本就比其他吞舟鱼要瘦小好多,加之不会说话,定是让它生存得颇为艰难吧?
    多年前那叫它搁浅的伤口,或许也是同类咬伤的吧?
    灼光回望了一下东方——那极东归墟仙境遥远异常,寻常世人即便穷尽一生也难以渡到那里去,所以,这条吞舟鱼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叫它带着伤痛跋涉千万里,最终奄奄一息地停留在世人的海边?
    这些上古生灵,最是怕到浮生界,只因这里充满了瘴气,贪婪的世人不知会对这些神奇的生灵做出什么恶事来,而阿呜,竟独自搁浅于海边,不能游动,不能回乡。
    灼光突然有些触动,他上古时掌管四时天气变幻,对于万物生灵自然是更加了解,因此,他能猜到阿呜为何千里迢迢来到人世——它在寻死。
    被世人捕捉也好,在这人世饿死也好。这条大鱼最初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死。
    所以,小海的出现才对它如此重要。
    这个善良的女孩,或许是点亮它生命的唯一火种了。
    第六章 传说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抱着斗笠蹦跳着,眼睛弯成两轮新月,若不是不能说话,她此刻应该正欢快地哼着小调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白石城的街道上依旧萧索,只余下炉火闪闪——在这里,除了天气变化,这城中的任何事物好似都停留在时间的一个节点上,炉火不会燃烧殆尽,食物亦不会凉去。
    白日里城中已是鬼气森森,如今夜里看来,更是恐怖,只是小海好似习惯了这一切,对这些诡像视而不见。
    灼光问,“阿呜会在海边待几天?”
    小海的眼神陡然黯淡下来,心道,“就只是一天。它的家乡太远,它需要花好长的时间游一个来回,所以来看了我以后就必须回去……”
    从彼岸之地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这一天的见面么?
    灼光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那它会带你去哪里?”
    小海抬头看向灼光,带着些许疑问,“你怎么知道它会带我去玩儿?”
    “我自然是知道了,我可是神呢。”
    “它带我去追太阳!”小海再次扬起笑来,“阿呜能一口气游出好远!是我家的渔船都不曾到过的地方。它告诉我说这片海洋中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太阳那里。那里的海水是金色的!没有世人能到达那里,但是它能,所以它就会带着我去追下落的太阳。”
    灼光理所当然道,“你定是一次都没追到吧?”
    “是啊,不过我不在意!”小海笑嘻嘻的,“只要能见到阿呜,其他的都不重要啦。再说……虽然阿呜一次都没有追到太阳,但是我们已经离太阳很近了,我也看到了很漂亮的景色呢。”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和阿呜就约定好了一般,待阿呜出现那日,它便会带着小海游向她不曾去过的幽蓝深海那里,追着太阳,奋力游着……骑在大鱼背上的她能感知到寒冷的风,她知道阿呜游得很快,但是周遭景色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她又不知道阿呜到底游得有多快,或许比那最大的海船还要快。快得让她的眼中只能印出金灿灿的阳光来。
    那些阳光比她平常见的要奇怪一些,竟不是温暖的,像是打散了一般,化成万千金粉,在她眼前宛若烟花一般绽开,尔后再迅速掠过她的耳际,向身后飞去。
    在她面前,有一点光斑,比其他的金粉都要明亮,好像是一面白色的镜子。阿呜说,那就是他们要追的太阳。
    可是尽管阿呜拼尽了力气,他们依旧是追不上太阳,从清晨到日落,那白色的光亮依旧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有几次,小海劝阿呜不要再追下去了,他们可以寻思着别的游戏,可阿呜却十分固执,每年一次的见面,它都会唤她坐上自己的脊背,再次朝太阳出发。
    其实倘若小海读过书,她便会知道,阿呜去追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太阳。
    吞舟鱼生活在极东归墟仙境中,那里便是太阳的故乡。它们族群是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的。要追上太阳的脚步,何须那般拼命呢?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问道,“小海,我给你说一个传说好不好?”
    女孩点头。
    灼光清了清嗓子,道,“南海郡那边的人称吞舟鱼作海䲡,说是有一个北方人去往南方,大船途经一片深海时,看见船侧两旁陡然浮起数十座大山来,连阳光都被遮挡住,那大山很是奇怪,时沉时没……”
    北方人没有见过此等奇景,便问船家这那什么。
    船家答道,“这可不是大山,而是海䲡的脊背。它们当中最小的也有一千多尺呢。”
    北方人再次细细看去时,竟真的看见了大鱼明亮的双眼,在游动中时隐时现,正在所有人都感到危险时,晴天里忽然下起了雨。
    船家说,“这是海䲡在喷气,那水汽散播在空中,经风一吹,便像是雨一般了。”
    船上的人担心大船被掀翻,便在海䲡靠近时,一边敲击着船一边大声喊叫着,那海䲡听闻声响,便没入了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而那北方人,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打了一个来回,再回来时,满头乌发便全全白了……
    小海眨巴着大眼睛,问,“那些海䲡就是阿呜的族群吗?”
    灼光微笑着点头。
    这个天真的女孩没有听出这个故事中的重点:那个北方人仅仅是从吞舟鱼群中穿过,便白了头发——传说,在吞舟鱼游动时,能穿过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北方人与大鱼一同前进,便同大鱼一同穿越了时间,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的路程,就几乎度过了世人的一生。
    小海心念道,“其实那北方人不必害怕的,阿呜那样善良,它的族群自然不会伤害他的。它们那些大家伙,被一点声响就击得逃走,哪里会有掀翻船只的心思?”
    孩子的心性总是单纯又直白——或许跟随着大鱼一起朝前游着,大鱼又会将一船人带出那老去的时间里。
    第七章 追日
    次日一早,小海在背篓里装满了肥鱼,尔后将昨日收到屋檐下的鱼干再放回空地上——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洗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孩子在天刚刚微亮时便忙上忙下,直至全部都准备好了,灼光还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睡得安稳。
    孩子轻手轻脚地走近灼光,细细打量着他的模样。她发现,灼光睡觉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蛇,他抱着胳膊,将脸大半都遮在被子下。
    被子是小海浆洗得干净的印蓝花被,一些小破损的地方也被她缝补得整齐,只是有些小,灼光个子本就高,加之他的睡姿,使被子根本盖不住他的双脚,那套着银铃环的赤脚苍白得吓人,好似根本没有温度一般。
    “灼光哥哥……”小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长睫毛,“天亮了,你要随我一起去海边吗?”
    孩子喑哑着嗓子,她不确定在灼光睡着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哪里知道她的手指才触到灼光,就见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竟不是平常见到的纯黑,而是那日他喝退海浪时的湛蓝,他嘶了一声,像极了蛇叫。尔后在猝不及防中,小海被抵在了墙上,少年睁圆了眼睛,怒极了一般捏着孩子单薄的肩膀,那张秀气至极的脸靠过去,尔后嘴巴一张,竟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红色信子!
    “世人……”那带着蛇嘶鸣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仇恨、痛苦以及不甘,叫人听来毛骨悚然。
    若不是小海不会说话,此刻只怕她已经尖声叫出来了。而就这时,灼光双脚上的银铃环不动自响了几声,尔后便听灼光凄厉地惨叫一声,那微微散发着白光的银环竟拖着他向后退去!
    小海先是吃惊地看着灼光松开自己,尔后反应过来的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了灼光的手!
    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灼光的双目陡然变回了黑色。
    “灼光哥哥,你没事吧?”
    之前几乎伤害了她,她却瞬间忘却,眼中满满都是对他的担心——灼光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女孩,伸手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
    小海顿了顿,然后踌躇问道,“你……之前被其他人伤害过吗?”
    这个小丫头片子,平素迟钝得要死,有时却又机敏得很。他抖了抖脚踝上的银环说道,“我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是错了,可是有人认为我错了。做错了,便要受到惩罚,”灼光白了老天一眼,“而且还有一帮曾经和我一样的家伙被这些银环困着,脱身不了。为了赎罪,便干起了帮助世人的行当,帮助一个世人,就能换取一个善果,当善果累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这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
    “聪明,”说到这里,灼光又恢复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抱着胳膊,“我们那里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身上的银环越多,就代表着越厉害……”
    “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小海的话让灼光猛然想起陆离那张笑眯眯的脸来,“自然是有的,不过就只有一个……只是他嘛,因为最是厉害,所以被这银环束缚得最是痛苦,他如今的力量,还不如我呢。”
    “灼光哥哥,你做的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当时被人欺负了?”
    灼光神情一顿,所以说这丫头有时机敏得很呢,怎么又将话题绕回来了?
    小海喃喃道,“我知道许书生和白蛇的事情,是世人负了白蛇。”
    “小丫头,你懂什么啊。”灼光转移话题,“我饿了,有什么热的吃食没有?”
    小海听了,便将一直放在榻边的托盘往前推了推。那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一碟香喷喷的小鱼干。
    这小丫头,一早起来忙上忙下的,竟也没忘了顺便煮了早饭。
    将手贴着碗壁,感受着那烫人的温度。灼光闭着眼睛,很是享受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寒冷,是他最经受不了的东西。那被禁锢于冰中的寒冷,亦是囚禁他一生的梦魇。
    方才他情绪失控,是因为梦到了自己再次置身冰牢里。
    寒冷、孤独、背叛以及那凉进血液里的怒意,是他在今后的修行里需要一一化去的心魔。
    吃过早饭后,灼光和小海戴上斗笠去往海边,才走到海边,灼光却突然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眼望向远方大堤处:在那里,黑色长堤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齐而宏伟,将海水牢牢阻绝在外,没有丝毫破损,甚至连裂痕都不见一丝!
    这大堤,昨天不是被海水冲垮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怎么了?”见灼光没有动,小海上去拉住他的手道。
    这个孩子,竟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