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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圣上退朝后那意味深长的一问,里头也大有道理。
难道他李伯欣,就看得上温吞懦弱的大皇子了么?
傅北是在仓促之间得到的夏帝召见,正如同数年前的他在仓促间被裹挟着出逃。然而如今的少年正正衣冠,哪怕毫无准备亦有自己的风骨。那一日之后,一句“龙章凤姿,憾不为吾子”的评语,将傅北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默默承接下准太子压抑着嫉恨的视线,心口却也有着不甘在滋长。傅北可以月朗风清,可以诗画怡情,然而他也曾被寄予厚望,哪个男儿不愿才智得彰?
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粉身碎骨之路,然而比起虚假的粉饰太平,他宁可要一刹的伟丽。
傅北是极富才情的,然而这副才情于他,不过一道催命符咒。前朝的遗孤不需要什么才情,更不能出将入仕。然而,傅北却精微地把握住了两代皇帝的心态——
大定帝觉得他翻不起风浪,认为尽可以废物利用,拿他的本事来激一激没有兄弟争锋的太子。这样的话,暂时给他一点施展空间无妨。而景宣帝呢,太子时期就一直被大定帝拿傅北鞭策,他对于傅北是又嫉恨又怜悯。他得了皇位,然而内心却明白自己其实并没赢过姓傅的,于是偏执症发作硬要把他比下去,哪怕故作宽容地给予傅北“机会”。
如此,傅北便又在朝上走动了。原本最荒诞不可能的事,说到底,帝王一点心思罢了。而傅北苦心筹谋之余,却明白自己距离李月河愈发遥远。
假如他真是个养废了的前朝皇子,硬要求月河为妻,勉强还有一分把握。如今他意气难平,虽不准备利用身份掀起什么风浪,然而亦不愿被圈养终身,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势力,皇帝便更不可能允准——月河乃是成国公之女,成国公又手握天下精兵,皇帝早已想好了要许她给太子。
望着月河看向自己时纯粹孺慕的眼神,傅北淡淡微笑。他的心思不必说破,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得到成全,不尽如人意的世事中有那么一件能得偿所愿,尽够了。
于是那几年中,他初初离了金丝笼,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慢慢展露属于傅北的才华。而她被许给太子,李侧妃戎马随侍,扬鞭策马尽显风华。傅北心想这样也是好的。
他听闻江承光对李月河很好,至不济李家的后盾也不会使他受欺负。
只是那一日朝堂上擦肩而过,新封的太子对他露出诡谲而隐秘着恶意的笑,他道:
“你心悦的是我的侧妃。”
“殿下说什么,微臣不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手心其实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太子意味深长地微笑。在父皇的评判中,他面对傅北从来落不得好。如今这人心悦的女子成了他的侧妃,对他来说也是一场胜利。雄性角度上的征服算来虽然可笑,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劣根本能。他平日里压抑得太狠,在这隐秘又快意的征伐中便尽情放纵。
傅北知道自己不该说什么,他多说多错,甚至会牵连月河。他亦不知江承光是何时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位太子是心思极细,好关注小节,然而……然而……一想到在皇帝有意无意纵容下太子对自己的阴暗情绪,如今这情绪却有可能发泄到月河身上,傅北便觉嗓子干涩。
他无意招惹于她,不想还是害了她。傅北又着人细细打探,再揣度太子性情,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太子虽能征伐,却很爱附庸风雅,对将门之女的月河也只是平淡。
他对自己嫉恨已久,得知月河是他心上人,如今又嫁予他为侧妃,便多留了几分心。至于后来的刻意温存,引诱她动情,无非是另一层幼稚的报复。
江承光何其无聊可鄙,要拿个小女子满足他挫伤的自尊。而他傅北又是何其自以为是,累她至此。而今她对新帝有意,傅北再欲护她也是鞭长莫及,甚悔之矣。
他只能自请远调。若他能远远地走开,江承光看不见他,便不会忆起往昔的灰暗情绪,对月河也不至于那般反复无常的迁怒。
傅北是不曾想过要在江家王朝建功立业的,他所愿者不过能稍展才学,为天下耳。而今功名情思皆不成,这笼中雀鸟挣扎的一生啊,也只不过是上位者的玩偶。
他、月河还有江承光,这副死结拧着,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卑鄙,还有一个女人的茫然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到尽头呢?
然而,当李贵妃滑胎身亡的消息传到江宁时,姓傅的巡抚还是怔怔了半晌,随即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闭上眼,终于用上了那夜暗卫教给他的密语。
“查清楚……必要给贵妃一个公道。”
他不仅是夏的官员,他还是陈的皇子啊。可惜悔之晚矣。
查清楚,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芳魂不可追。
傅北在那一天就做了两个决定。
他的人生,短短二十几载,按前朝皇子的身份来看,已是不可思议的丰满有骨。如今割舍了,倒也没什么挂念。月河故去了,阿姊眼见着也不能行。那么,能不能随着他的心来一次,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傅北当即动身前往南方故地,哪怕声称身有隐疾亦要与父皇仓促为他定下的那位越姑娘退亲。然后他真正地动用那些暗卫做了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
“给苏氏下红颜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