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十二节弥勒巷
林金秤怀孕了,十有**怀的就是沈推子的小孩,而沈推子,左臂上有大赟的纹身……无数的线索再一次纠缠成一团,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仿佛线头就在手边,他却无法将其抽离出来。
张仁轨不再说话,他在凹陷里垂下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胡乱被塞进墙缝里,坏了的牵线傀儡。周问鹤呼唤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只能由得他继续留在那里。走出厨房的时候,道人肚子里那几个沙枣毫无预兆地开始给他颜色。他一手提着裤子飞也似地绕到店门前,找了个草丛急急忙忙地蹲在了里面,抬头正好看到几十步远外,坐在火堆前的刘僧定,道人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他不知道那黑和尚是什么表情,事实上从他这里看过去,那和尚似乎一动都没动。
沙枣果然没有饶过他,等周问鹤从新站起来的时候,他身子已经有点发飘了。“这可真不错。”道人心里想,“断了几根骨头,两条手臂废了一条半,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还腹泻了,我最后到底会死在哪一个上面呢?”
野地里的风狂啸着扑在道人身上,夜晚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霉腐味道,像是脚下的整片大地都已经死透,并且开始变质。道人环顾四周,站在这四野茫茫的所在,谁能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囚徒呢。
刘僧定依旧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道人不用转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像一把铁刷子,一遍一遍扫着自己的皮r筋骨。两个倒挂在门口的死人在摇曳的火光中兀自岿然不动,现在看倒生出来一股怪异的肃穆感。
道人决定再回店内打一会儿坐,虽然他知道打坐冥想对自己眼下的情况犹如杯水车薪,但是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他心里默祷,那些沙枣可别再作怪了。
这一次又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道人在大堂里走了一圈,暖了暖身子,他也说不清楚是更精神了还是更疲乏了,好像脑子清醒了一些,但是身子却越发虚弱了。
刘给给这时也走出了房间,手上拿着水囊和几枚沙枣。
“大师起得真早啊。”道人说,他尽量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
“已经辰时了。”刘给给说。
“天已经亮了?”道人惊讶地望了望门外,天空只有些许微末光亮,y沉得几乎随时要塌下来。太阳完全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y风阵阵。刘僧定已经熄灭了火堆,一个人盘腿坐在飞沙走石之中,看他的样子,伤势还是好转得不够。
“今天有日蚀?”道人问,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精熟测望如他,自然不会把日蚀的日子记错。
“别瞎猜了,只是天暗下来了而已。”
周问鹤忽然想起刘僧定交付的画卷,本来他打算等天光大亮才打开来看的,现如今只好在这种光线下将就将就了。道人抽出竖轴,在手中展开,就着昏暗的天光细细观瞧,他几乎要把眼睛贴到轴幅上了,才勉强看清画中是一个巷子。
这巷子大约五百步长,巷子里有酱豉店,火烛店,门面都很小,颇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另外有两家民宅的房门大开,其中一扇门内,探出了一个妇人的脑袋,另一扇门看进去,则是一张四方饭桌,一家三口正围桌吃饭。
隔壁的房子开着窗户,一个人正站在窗口向巷子里张望,一个卖炭的后生挑着一担子炭穿巷而过,他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前面还有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头戴幞头,腋下夹着油纸伞,看上去风尘仆仆。
巷尾另有一户人家,也是屋门大开,一个妇人正在门口给一个赤膊小孩洗澡,水泼了一地,那童子在木盆中,歪头盯着一边卖干果的老翁,神态甚是向往。
这画卷上大大小小有着七十多个人物,全部仅用寥寥数笔勾勒,不但形神具备,简直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道人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图上有什么古怪,就将它递给了坐在一边吃枣的刘给给,和尚打开画轴,散漫地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那黑和尚说,少林派的澄理大师要你抽空去一次那里。”道人说,“你知道画的地方怎么走吗?”
“知道,是‘弥勒巷’。”鬼和尚说。“在扬州临湾坊内。”
按照唐律,坊内是不允许做买卖的,可是高宗弘孝皇帝之后,此法多有废弛,‘弥勒巷’藏于临湾坊深处,多年来少人问津,想来坊内有一些偷偷摸摸开起来的商家也不奇怪。
刘给给忽然看了周问鹤一眼:“昨晚上,你跟我师叔是不是聊得很投机?”
“与刘僧定师傅一席话,让贫道受益匪浅,在下这才知道,原来少林跟‘异’的关系,远不止一尊木佛。”说到这周问鹤回头扫了一眼野地里的和尚,“持国天王殿底下,是不是埋着一个叫缸婆的‘异’?”
“第一,那口缸不是缸婆,第二,缸婆不是‘异’。”说话间,和尚已经把沙枣悉数囫囵吞下,又打开水囊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才继续说,“《异图》中记载的‘异’,只有大赟,蟾廷,流荼,荒佛四个,剩下所有其它的,都是伪神。”
伪神这个词,周问鹤似懂似乎不懂,他也不想纠缠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少林派是不是与蟾廷有关联。”
“道兄,你想通了什么吗?”
“贫道什么都没有想通,我只能靠猜,大师在荒废禅院里烧掉的那尊木佛,是不是有一颗羊头?”
“你以为只有少林寺有羊头佛吗?贫僧曾经去过河北道范阳的洪崖山,那里方圆百里,漫山遍野都是木佛,善男信女们雕出羊头佛像,就把它抬到山上随便一摆,天长日久,已经不下万尊了。树荫下,草丛里,悬崖上,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看得人头皮都能发麻。那些愚夫愚妇,根本不知道自己摆到山上的是什么,但这没有妨碍他们的狂热,你真应该见一见他们朝拜的情景,香烛c遍山头,彩纸挂满树杈,整座洪崖山都被香烟笼罩,日光下就像是一尊巨大的焚炉。”
“官府就不管吗?”
“那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生活起居,依然像是前隋时代,山下住的,全都是愚昧昏聩的乡野村夫。”
贞观十三年,综查天下丁户,洪崖山只找到野村五个,村民大多迟钝贪鄙,目不识丁,五个村中只有两个教书先生,这两个先生还是大业年间流落到山下,从此祖祖辈辈在此地教书,他们也和村民一样,从未离开过洪崖山,甚至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查访的官吏发现这两个先生举止怪异,神色慌张,他们说起圣人生平与平常读书人所说的大相径庭,甚至有孔孟剖腹断首,死后复生这种耸人听闻的狂悖之语。摊开他们世代传下的圣贤典籍,全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那两个教师,却还一本正经地捧着它们给村中学子上课。
不过最让官吏害怕的,还是那两个教书先生给村里小童开蒙的情景,他们发现那两个先生教小孩写的字,有许多从未见过,虽然那字也是方方正正,笔画部署与寻常汉字一样,但是仔细看,却是全然不认识。
那几个官吏把所见所闻报给了上司,但是不知为何,这件事却不了了之了。他们的上司暴毙而亡,而当天入山的那几个人却失踪了,有人说,后来在洪崖山下的村子里看到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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