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二十四节【摊牌,上】
你一定发现了,我漏说了一个人的病情。钱掌柜究竟是来看什么病的?
说起来,他的病是你们所有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不举了。
你是不是没法理解这个人,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还有一个老实本分的妻子,这种病又不是火烧眉毛,值得他拼了老命来这里吗?治不好这种病,难道他会死吗?
他确实会死。来这里之前,钱掌柜看过了无数个郎中,最后他终于明白他的病不是身体原因造成的,是因为他已经对生活毫无斗志了。
几年之前有一票飞来之财落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一个旧交鬼鬼祟祟地把一笔巨款托给他保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个人的音讯。
金钱可以让人年轻,这话一点不假,当时的钱掌柜感觉自己又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那样,人生充满了可能,对于这些钱,他做了无数种打算,其中不止一条是关于休妻的。
然而那些钱,他还没有揣热就给人了。你别笑,生意场就是这样,他不过是运气不好做赔了一趟买卖,把钱输给了一个十足的外行。
于是钱掌柜只能回家继续对着他的黄脸婆,但是日子却过不下去了,他原本还凑合的人生忽然变得异常绝望,从那天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举了。
钱掌柜潜意识里有一种荒唐的执念,总以为只要身子还好,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希望,他还有机会摆脱现在让他窒息的一切,去真正的活一次,所以他必须来山庄,他来这里求一个希望。
入夜时分,当你和周问鹤分头在山庄中寻找小红禅师跟毕轩时,苦沙大师正往黑楼里搬运着一桶一桶的火油与干柴,有些佣人看见了他,但是没有人出手阻止,或许他们已经对一切都见怪不怪,也或许,他们都有过跟和尚一样的念头。
小红禅师在码头附近被一个年轻的佣人截住。“你要做什么?”和尚咬着牙问。佣人没有回答,好像他完全听不懂和尚的话,紧接着一个孩子从佣人的身后走出来,有些怯懦地看着小红禅师,和尚咧开嘴角轻蔑一笑,那孩子的模样真与普通小儿无异。
“你要庇护他?”小红禅师问,他仿佛又恢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态,但是低垂的双目中却迸出利芒,“我早就知道你藏着秘密,有机会杀张谬的人只有两个,不是我,就是你。”小红禅师的嗓音压得很低沉,沙哑中透出一股狂热,“我听说你们在福州养着的‘神明’死了,是有一个侍人恼它顽劣,失手打死的,那个侍人就是你吧?萧万全?或者地先生?”
年轻的佣人,也就是地先生,他没有说话,只是懵懂地看着禅师,后者忽然觉得有些不妥,那个年轻人太平静了,仿佛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小红禅师缓缓颔首,口中吐出三个字:“摄魂术?”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天真无邪得孩子身上。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你闯了进来,因为你刚才的缺席,所以之后小红禅师与毕轩的对话,让你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该如何称呼你?”小儿问,“小红禅师?还是玄先生?”
“我又该,如何称呼阁下呢?”和尚的抬起眼皮,原本沉静的五官忽然扭曲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情,“毕轩?亭岳老爷?还是……守翁老太爷?”
同一时间在山庄的另一侧,周问鹤被站在路中间的张谬拦下了。
“道长何以如此慌张啊?”土夫子慢悠悠地问,虽然他此刻是背对着道人的,但后者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在脑海中勾勒出其人散漫的笑脸。
“张先生又有何赐教?”道人问,闯入山庄以来,他是第一次生出了忌惮之心。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听到从张谬那里传来了微弱的流水声,土夫子脚下的土地,也不明原因地被打湿了一大片。
“在下不明白,道长与此事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扯进这趟浑水。”张谬还是没有转过身,周问鹤却觉得被人那个背影死死地盯着。
“贫道随遇而安惯了,卷进先生的计谋里,只是适逢其会,何况……”周问鹤脸色忽然一沉,仙风飘逸中也带出了肃杀之气,“深渊中人抓走了我的朋友,凡与深渊有关的事,贫道都不算是毫无关系。”
“‘七两半’路樱。”张谬的后脑勺微微点了点,“她不在这里,我们请她去,也是为了救她,如今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竹老板能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了。另外,这和此处的事情无关。”
“那我倒要问一问阁下,你把这些人找进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理门户。”那背影淡淡说。
与此同时,你总算在码头找到了毕轩与小红禅师,还未走近,你已经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杀意。
“换魂?这就是你从南洋带回来的治病方法?”小红禅师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你选定养子,就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摆脱猴子的血统,然后你又交通山贼,把换进你身体的养子灭口,但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封亭岳用自己年轻的身体换封家那点家产的。”
“一点也不难。”毕轩回答,他的表情还是烂漫的孩童模样,“这世上有的是苏横这样目光短浅的人,何况,还有那两个婢女呢。”
“那两个被扔进井中的婢女?她们怀的是封亭岳的孩子?”
“她们接近封亭岳是我的意思,她们让他相信跟我换了身体就可以同她们长相厮守。那小畜生一个月都不到就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但是换完身体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她们两人的口。他当我已经死了,他可能以为他神不知鬼不觉吧。可惜啊,这小畜生立刻就被识破了。”
小红禅师点点头:“那两条恶犬,这就是它们忽然咆哮主人的原因。”
“它们比愚人聪明得多,它们当然识得真主人。所以封亭岳——哦,现在应该说是封守翁——才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们扔进井里。”
“杀你的婢女,杀你的爱犬,我想你一定恨透了封亭岳。”小红禅师说到这儿瞟了你一眼,“我听说躺在毕轩墓里的封亭岳尸体明明已经身中剧毒,却是被人扼死的。”
毕轩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睛里透出的恶毒无疑是认同了禅师的猜测。
“换了个年轻身体,继承了偌大一座山庄,你的体面日子一定过得很舒心。”
“可惜没舒心多久,你们的竹老板不是找上我了吗?”
小红禅师发出枭叫一般的笑声:“谁让你在南洋跟‘淹僧’要了这些秘术,你以为这些债是不用偿的吗?”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深渊明明早就不复存在了,你们干嘛还要对它死心塌地?”
“深渊不在了?哈!阁下果然什么都不明白。”和尚低垂双目,那样子就像是提前在为眼前的孩童超度,“深渊无处不在,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你抬头看见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深渊的一部分,你我都身处深渊之中,你我,都站在那落迦上!”和尚停了停,似乎是已经厌倦了交谈,“废话说够了,小畜生,把念珠还给我!”
毕轩收起了笑容,那小小的身体像是失心了一样沉默伫立良久,才沉声问:“什么念珠?”
远处传来了嘈杂呼喊声,周问鹤循声望去,看到深蓝色的晴空被火光映红了。
“苦沙大师?”他喃喃自语。
“不用管他。”张谬语气还是一派轻松,“他是咎由自取。”
“施主可不可以把身子转过来?”道人问,这个背影他已经看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这样有点不太礼貌。”
背影微微颤动,发出了一阵让人胆寒的窃笑:“没有问题。”然后,张谬徐徐转过身。
火光把土夫子的半边脸映成金红色,另半边脸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周问鹤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面前的人双眼和嘴都是闭上的,但都没有闭紧,清水汇成涓流,正潺潺从他七窍流出来。
“无量……”道人嗫嚅了一句,然后朗声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仙长太客气了,在下的名字颇为复杂,一时说了,仙长也记不住。”土夫子的声音像是从万丈海底传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水中特有的“咕哝”声,“称呼在下‘淹僧’便可。”
【可能有读者老爷没看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1.小红禅师就是玄先生,他有一串宝贝念珠丢了,他怀疑是前晚上一直在他窗外监视的毕轩偷走的。
2.毕轩,封亭岳,封守翁这三个躯壳曾经先后住过同一个人,封守翁与封亭岳换了魂。杀死婢女与恶犬的是进入封守翁身体的封亭岳灵魂,交通山贼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封守翁灵魂。
3.之后封守翁与毕轩换魂,先被下毒,后被扼死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毕轩灵魂,掐死他的是进入毕轩身体的封守翁灵魂,他掐死前者是因为看到封亭岳的身体就来气。
4.这一条之前已经铺垫过好几次,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再说一下:萧万全(地先生)在进入山庄前失手打死了深渊教用伪神残骸拼凑出来的人造“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