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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皇帝闻言微愣,看着邢柔华怯生生的表情半晌,眯着眼睛笑起来:“若是公主自然更好,像绾儿你这么美丽动人,让朕欢喜。”
    邢柔华服侍他两年,从没见他这般夸赞过自己,一时心情激荡,如要融化掉一般。
    .
    第二日一大早,六宫众人便都得了消息,柔华邢氏晋为正五品才人。
    此事传出,诧异者不知凡几。邢氏因性子柔懦,一贯不怎么得陛下宠爱,若不是运气太好怀了这个孩子,恐怕根本没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在有孕之前,她不过是从六品的宝林,之后先是晋为琼章,然后再晋为柔华,怀孕期间连升两次已是破例,如今竟又升了一次。之前便罢了,考虑到那会儿宫中祸事频发,陛下此举也可以说是转一下注意力,可如今是为了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众人在晨省时齐聚长乐宫。本以为今日又是隔着门磕个头便算完了,谁知道柳尚宫竟含笑对她们道:“太后今日身子好些了,请诸位娘娘入殿用茶。”
    长信殿内设好了席位,众人按位分高低各自落座。太后尚未出来,宫娥奉上香茶,是今年的“六安雪芽”,以白底红釉的汝窑瓷器装盛,清香四溢。
    但大家的重点显然不在品茶。
    “还未恭贺邢妹妹晋位之喜呢!”沈淑仪率先开口,言笑晏晏。
    邢才人忙站起来,福了福身子:“还要托淑仪娘娘的照拂,阿绾才有今日。”
    “本宫可不敢居这个功,照拂妹妹你更多的恐怕另有其人吧?”沈淑仪笑道。
    邢才人闻言微愣,视线不自觉瞥到贞婕妤身上,又猛地收回来。
    沈淑仪品一口茶,方道:“贞妹妹,多亏你一直照拂着邢妹妹了。”她话中意有所指,众人不由得都想起大半月前梅园那场乱子,贞婕妤到底在里面参与了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一边拉拢,一边算计,此举实在是太过狠辣。
    邢才人闻言抿唇不语,眉宇间颇有几分迷茫畏惧。
    贞婕妤仿若不觉,微笑道:“淑仪娘娘说的哪里话,六宫众人都蒙您的照拂,您又何必自谦呢?”
    “这话听着真是耳熟啊。”姜充仪懒懒道,“从前贞婕妤对着那一位也是这么说的,对吧,镜娘?”
    被她称作“镜娘”的贵姬朱氏淡漠地抬头看了一眼,道:“不记得了。”细长的眉眼仿佛浸在冰水中,不带一丝情绪。
    姜充仪一窒。
    “充仪娘娘既然提到那位了,臣妾还要在此恭喜娘娘。”薄美人挑眉道。
    “恭喜本宫什么?”姜充仪道。
    “恭喜娘娘果然甚得陛下宠爱,以致做下如此有违宫规的事情陛下都舍不得怪罪,换作旁人这般任意妄为、目无礼法,早领罪受罚去了。”
    “你说谁目无礼法!”姜充仪提高了声音,眼神如针般射向薄美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这薄瑾柔与姜月嫦果然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烈性子,话说不上三句就要犯冲,回回如此、从无例外。薄氏虽然比姜氏位分低许多,但她仗着有贞婕妤撑腰、陛下如今对她也颇为眷顾,经常不把姜充仪放在眼里。不过无论如何,她今日的胆子还是略大,竟提到了那一位。姜充仪掌掴她的消息如今正传得热烈,虽然她此番也算情有可原,但这事到底干得出格,被打的丢脸,打人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薄瑾柔这会儿提起来分明是不安好心。
    薄美人还想说什么,坐她旁边的叶才人却忽然笑道:“怎么大家只顾着说话,都不好好品品太后赐的香茗吗?若辜负了太后的心意,那可是罪过了。”
    沈淑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叶才人说得是。”
    话音方落,便听东殿那边传来声响,太后由人搀着,挑帘而出。
    众人忙站起来,再跪地行礼。因多日未曾当面拜见太后,所以今日行的都不是常礼,而是“九拜”中最郑重的稽首大礼。
    太后淡淡说了声“可”,众人谢过之后起身。沈淑仪笑着迎上去:“太后,臣妾见您今日气色甚好,心中真是欢喜。”说着便欲伸手扶她。
    按理见淑仪娘娘过来了,太后旁边的人就得知趣地让个位置出来,奈何今日那人却不太识相。沈淑仪等了一瞬,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诧异地看过去,这才发觉扶着太后的竟不是宫女,而是顾云羡。
    她换了一身没见过的衣裳,适才又一直低着头,自己竟一时没认出来。
    她愣了愣,才露出一个笑容:“竟是顾娘子在此啊。”
    顾云羡微笑着点了点头:“沈淑仪。”昨日私下无人时,她口口唤着自己姐姐,今日当着六宫妃嫔却不乐意了,真真是一日一张面孔。
    太后没理会两个小辈的眼神交流,在上座坐下。顾云羡立在她身旁,太后瞅她一眼:“云娘,你坐这儿来。”
    她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
    顾云羡看一眼堂下面色各异的众人,犹豫道:“太后……”
    太后含笑看了她一眼。
    顾云羡默默在那个位置上跪坐下。她仪态优雅,端娴庄重,一举一动都是家族精心培养的主母风范。
    堂下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由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几个月以前,顾云羡依旧是掌管六宫的皇后,高高在上,令所有妃妾仰视。
    她们本能地排斥这种感觉。
    “早听说顾娘子在太后这里,今日终于见着了,不知娘子近来可好?”薄美人一脸笑意,语气却透出一股凉意。
    “蒙太后恩典,自然一切都好。”顾云羡微笑道。
    太后忽然笑了:“听你这么叫哀家,总觉得怪怪的。云娘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此言一出,众皆错愕。
    顾云羡从前是唤的太后什么,大家都知道。大晋妻妾尊卑分明,皇后为妻,嫔妃为妾,只有皇后才是太后真正的媳妇,也只有皇后会与陛下一样唤太后作“母后”。顾云羡从前一直是这么叫的,但被废之后便失去了资格,改唤太后。
    如今太后这般当着众人的面纠正她,言下之意还不明白吗?
    “太后,您……”顾云羡眼神惊讶,却没有顺着她的意思。
    太后蹙眉:“你不愿意?”
    “不,太后,阿云只是……”
    她话没说完,太后却忽然发了脾气,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既然不愿意,便下去吧。”
    顾云羡茫然地站起来,颇有些不知所措。太后却不理她,重新站起来由柳色扶着,扔下一众妃嫔就进去了。
    她来去匆匆,留下的巨大信息量却让众人都有点消化不良。姜充仪眼神冷得简直如同冰刀,看着顾云羡冷笑三声,甩手而去。
    顾云羡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她本以为经过昨日之事,太后会对她彻底冷淡,孰料今晨她竟命人传她过去伺候洗漱。紧接着六宫晨省,她又接手了柳尚宫的差事,扶着太后出来见这些故人。
    还有刚才……
    殿内众人都已离去,只剩几个宫娥站在那里,不时偷觑她一眼。她深吸口气,刚想离去,柳尚宫却自东殿出来,朝她低声道:“太后请娘子进去。”
    顾云羡进到东殿时,太后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她默不作声跪下,太后由着她跪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云娘,哀家想问你一个问题。”
    顾云羡抬头。
    “这个问题四年前我曾经问过你,当时你答应了,可是后来却没能做到,现在我想重新问你一次。”她看着顾云羡,“你愿不愿意帮我好好照顾皇帝,做他的贤妻贤后,永远不背弃他。”
    顾云羡浑身一震。
    “回答我,愿不愿意?”
    “太后……”似乎过了很久,顾云羡才慢慢道,“阿云如今已是废后。”
    “这不打紧,哀家能让皇帝废了你,自然也能助你复位。”太后微笑道,“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顾云羡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可是,太后您真的相信阿云吗?我做了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想过您还愿意让我再……”
    “从前是我犯了错误,以后不会了。我会教你。你太傻了,作为皇后,如何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留住皇帝的心,其实你根本就不明白。”太后拉住她的手,“虽然你曾经做了错事,但你现在这样很好,比那些女人都要好。你是哀家唯一认可的媳妇,是哀家疼爱的侄女,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给你第二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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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贬斥
    顾云羡仍然在震惊中,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她心头颠来倒去,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想到贞婕妤,想到姜充仪,想到沈淑仪、薄美人和邢才人。然后,这些人都散去,她想起那个在上林苑为她簪花的少年,眉眼英俊、漫不经心。
    她为了他,差点毁了自己。
    “太后,不是阿云不想答应,只是阿云担心,担心重来一次会还是会因为陛下……”顾云羡语气苦涩,“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管得住自己。”
    太后面色的笑容敛去一点。沉默一会儿,她看着顾云羡:“如果哀家希望你可以答应呢?”
    顾云羡近乎无措地看着她。面前这个人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她在她心中的分量与她的父母一般无二,她的要求她不愿拒绝,可这件事实在是……
    太后忽然疲惫地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哀家累了,想歇一歇。”
    顾云羡默默磕了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十分清脆。宫娥上前扶起她,朝外走去。
    刚出东殿,便见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皇帝身穿墨色大氅,缓步而入。外面飘着雪,吕川收起手中的青绸伞,抖落上面的积雪。皇帝的面色有几分白,见到顾云羡便沉声问道:“母后可好?”
    顾云羡一愣:“太后她……”
    皇帝见她这副支支吾吾的形容,眉头微蹙,想再问一句却见她已经深深低下了头。
    柳尚宫适时道:“陛下来了啊?太后请您进去。”
    .
    “云娘这孩子,真是个太过谨慎的。”太后靠在软垫上,一脸无奈道。
    皇帝眸色微动,笑道:“她若是惹母后生气了,您别再理睬她便是。”
    “也不是她惹我生气,”太后叹息,“恐怕还是我一时思虑不周、吓着她了。不怪她。”
    “思虑不周?”皇帝蹙眉。
    他之所以匆匆赶来,无非是听到宫人传话,说今日妃嫔晨省时母后动了怒气,可到底为何发怒却不清楚,本以为是被哪个不晓事的冲撞了,如今看来却好像没那么简单。
    “今日她扶我去见众人,口口声声都拘谨得很。我想起从前她当我媳妇、承欢膝下的事情,一时伤感,就让她别叫我太后,像以前那么叫。”太后道,“结果她不肯。我当时有些恼,给了她脸色看,不过现在想想,她也无可厚非。都已经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还敢做这样出格的事情?”
    皇帝闻言不语,良久笑了笑,却未达眼眸:“云娘如今很是守礼。”
    “是啊。这孩子老跟我说什么‘只想安静地伺候太后、不求其他’,一举一动也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昨天在姜充仪那里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却半句委屈都没有,哀家看了当真是有些心疼。”太后连声叹息,“皇帝你如今虽然是不要她了,可哀家还是想嘱咐你一声,到底她曾是你的结发妻子,纵然你以后都不想见她,也吩咐一声底下人,别让她遭太多罪。横竖以她如今的心境,肯定是不会主动来你面前碍你的眼。”
    “不会主动来我面前碍我的眼。”皇帝微笑着重复,“这倒是很好。”
    太后仿佛没有察觉他神情有异,仍旧柔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皇帝也不打岔,一直沉默地听着,等到时候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退。
    等到皇帝走了之后,柳色这才低声问道:“太后,您确定这么做没问题么?”
    “应该。”太后道,“我这几天仔细想了,皇帝之所以对云娘产生了兴趣,大概就是因为她性情大变吧。从前云娘对皇帝有多痴心,不仅你我看在眼里,皇帝大约也是明白的。对一个男人来说,一个曾经深爱他的女人忽然间将他放下了,这实在是太能激起他的兴趣了。更何况皇帝是那样的性子。”
    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你当他为何非要纳景馥姝为妃?还不是因为觉得有意思。我现在就要告诉他,比起景馥姝这个曾侍他人的女人来,云娘她更有意思。”
    .
    顾云羡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
    柳尚宫下午的时候过来找了她,心平气和地对她道:“娘子觉得太后娘娘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吗?”
    当然不是。
    太后她已经坐到了世间女子能达到的最高的位置,她这么做不会是为了自己,只能是为了顾氏,为了她。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自己如今一无所依,能活着全靠太后的庇佑,若她哪天驾崩,自己的命只怕立时就得被那些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