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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霍西洲如实回话。
    天子但笑:“原来我大周, 霍姓之人不在少。”
    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 没有人能够听出隐含之意。
    饶是揣摩圣意多年, 自以为深谙于此道的燕昇,也不免会猜不透,陛下话中之意于霍西洲究竟是赏是罚。
    天子道:“你身手不凡。朕以胡人为心腹之患, 可惜时常自苦无可用之将。纵容林侯骁勇,却终有廉颇老矣时,在年轻儿郎之中,已经少有如你这样的少年英才了。”
    林侯起身,道:“臣营下还有一人,或可与霍西洲一战。”
    天子笑:“林卿家果然解朕心意,朕今日确实意犹未尽,你说之人是谁?令他上前。”
    林侯道:“此人名唤周骠。”
    在远远地听到林侯那句中气十足的“周骠”时,燕攸宁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咯噔一下。
    周骠,是上辈子燕夜紫后来的男人,也是贫门出身,后来官拜辅国大将军,在林侯之后,算是军中职权第一人,军魂一般的存在。
    但,他也是霍西洲死敌。
    长渊军所向披靡,克关拔寨,所遇阻力皆来自于周骠。
    最后霍西洲胜了。
    他只是胜了整个大周,却唯独败在了她一个人手上。
    这两人单独遇见,以武力相争,却不知鹿死谁手了。
    燕攸宁对霍西洲充分信任,但,周骠之流阴险狡诈,善用毒计,保不齐出手暗算。燕攸宁心里顿感紧张,眼神专注得离不开霍西洲。
    她应该上庙里求一个平安符的,虽是求于鬼神,但也好过现在坐立不安。
    崔宝玑凉凉地道:“你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吗?”
    不待她回话,崔宝玑又道:“我看姓霍的马奴倒像是个可造之材,原来是小看他了。周骠我也见识过,武艺只能说还行吧,但应该不是你男人的对手。”
    她崔宝玑可不轻易夸人,燕攸宁这些总该放心了,谁知她竟好像完全都没有听到一样,双眸只盯着上场的周骠,像是要用眼神将他戳出几个窟窿来,好让她男人不战而胜。崔宝玑也自感很没趣,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周骠与霍西洲见礼,双方执武礼。
    燕攸宁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将他当作一个马奴,觉得他出身贫贱什么都不懂,其实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一种很纯粹,很真实的君子气,没有一点市侩狡猾,没有一点被雕琢、污染的痕迹。
    她的魂魄曾经去过长云,但老实说她依然没有懂,长云的百姓为何那般敬仰、信任霍西洲。
    因为她的魂魄多数时候好像并不由自己支配,但十年间,她却仿佛在某种安排之下,走过了霍西洲生前曾待过的每一个地方。
    从十七岁以后,他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关于燕攸宁的痕迹。
    她终于渐渐地懂得,霍西洲究竟有多爱她,将她放在他生命中的什么位置。
    也是在一日更胜一日地寻找中,她遇到了很多像段琅母子那样的人,听她们口述、回忆着,犹如读着一本书,慢慢了解到了霍西洲的为人,也越来越震惊和为他折服。
    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虽然他的野心终究会令他在史书上由人诋毁与诟病,但这大周已失其鹿,天下本就能者居之燕攸宁不认为这有错,私德上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她自惭形秽,不明白他当初是怎么喜欢是自己的。对于他,可能仅仅是救命之恩,算是她对他好的地方。
    可是,直到今天燕攸宁才终于明白。
    就算有做鬼的十年,她都还没了解到一个真正的霍西洲。
    他身上,依旧有数不清的谜团。
    这身看起来有章有法的武艺,不像是自己在不断的搏命中悟出的求生技能,更像是接受过宗师级别的高手悉心的教授。
    所以霍西洲,究竟是什么人?她其实不知道。
    周骠与霍西洲已经有来有往地打了有上十个回合了,燕攸宁作为外行,其实看不出谁占上风,只是见到拳风如虎,周骠一拳打在旗杆上,霍然旗杆从中断裂,笔直倒地,燕攸宁骇然,周骠竟似有力可扛鼎的能耐。害怕霍西洲会有不敌,她的双手绞在了一起,背后的纱衣已让冷汗濡湿。
    崔宝玑凝视观着精彩的对决,本来腾不出空理会燕攸宁,无意间发觉身前的食案竟然在颤抖,崔宝玑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燕攸宁藏在桌子底下的发抖的手。
    她呼了口气,白了燕攸宁一眼:“没出息,还怕他挂点彩么?你男人马上就赢了。”
    是这样?
    燕攸宁看不懂战局,她求证似的看向崔宝玑,得到的是崔宝玑不耐烦当然肯定的回答。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清河郡主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这样说就必不会是在骗自己,至少她心里肯定是这么判断的。而崔宝玑习过武,燕攸宁选择相信她。
    果然,周骠已经力有不支,再与霍西洲一次对掌之后,他下盘不稳,倒退了三步。
    而霍西洲并不会松懈,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将身如鹰隼腾空一扑,双拳犹如呼啸而至的疾风骤雨,周骠根本防不胜防也无从招架,被快如无影的四拳打得横飞了出去,跌坠下台,口中吐出了一口血沫。
    左右立刻将他搀扶而起,周骠表现得像个汉子,一掌推开一人,鹰目灼灼,盯住台上的霍西洲。
    自入营以来,周骠从无败绩,俨如军中之神,身边之人都对他称赞礼敬有加。其实周骠私心当中认为,毕竟拳怕少壮,估计如今的林侯,也绝非是他的敌手。
    万没有想到今日横空杀出个黑面奴霍西洲,周骠咬牙暗恨。
    这姓霍的不知道什么来路,拳法刚猛有力,但又不是乱拳,他竟找不出可以进攻的破绽,而自己的力量也远逊于他,游斗不过上十招,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而这姓霍的,身上的力量却不知从何而来,可说是源源不断,这便让人很懊火,他抱拳对林侯禀退之后,扯起地上掉落的沾了泥灰的破烂外衫大步离去。
    这时卫兵们,尤其是方才还与霍西洲比肩而立的九个人才意识到,就连周骠都不是霍西洲的对手,看来是自己今日运气好没在半路遇到这尊煞神,否则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天子抚掌大笑:“甚善。今日之战,令朕亦有耳目一新之感,原来我堂堂大周并不是空无人才,而是卧虎藏龙!”
    林侯起身再拜:“恭喜陛下。”
    不少人见风使舵,一道起身,山呼“恭喜陛下,得此良才”。就连燕昇,都几乎已经坐不住,他是弃武而从文的,此时不站起来也没事。但霍西洲今日的表现,却不能不令他惊讶。
    天子为之褒奖,如果他继续下去,假以时日,说不准真能飞黄腾达。但阿胭是自己的嫡女,东淄王殿下将来会是正统,他岂能将阿胭许配给一个草莽粗汉。
    “看赏!”
    天子嗓音洪亮,顺风传出百步,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
    燕攸宁更是激动难抑,他终于被人看到了,被认可了,有种揣着的宝藏被大家发现的感觉,既骄傲,又想将它重新藏起来。
    但她看向霍西洲,在众人瞩目之间,身姿立得笔挺如箭,分明是耀眼的明星一般,可她却似乎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对天子的赏赐,他没有半点兴致。
    燕攸宁激动振奋的心,也顿时低落了下去。柳眉轻轻攒了起来。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她真的想要知道。
    众人不知道天子赏赐为何物,只是心脏都有些噗通乱跳。这后生的确不是池中之物,要是将来混到了实权,那一定是令他们趋之若鹜的拉拢对象。
    “陛下要赏赐霍西洲什么?”林侯低声恭顺地询问。
    天子笑:“就赏丝帛百匹,黄金百两。”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天子方才还说一将难求,话里话外都透着求贤若渴,对霍西洲非常满意,怎么如今看赏,赏的不是官职和实权,而是一些身外之财?
    虽然天子的想法不可捉摸,毕竟圣心难测,但底下讥笑霍西洲的声音已经窃窃地响起。
    唯一不改颜色的,只有霍西洲,犹如宠辱不惊,他只是向帝王谢恩。
    看着那道笔挺的身影跪下来,燕攸宁忽然感到心里无比难受。
    霍西洲,他想要的,不是成为大周的将。
    他抗拒从军,他……一切都是为了她。
    燕攸宁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潮热,她低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以袖掩面,隐藏了脸上的自责和满满心疼。
    第44章 夺娇娇
    天子拂掌, 令礼官宣布下一节田猎事宜。
    而获得了恩赏的霍西洲,也沉默无言地退了回去,一直退出燕昇略显幽深的视线, 在一众惊艳和轻蔑交杂的目光中, 回到了原地。
    他的神色终于开始有点懊恼,因为他白白地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他几乎不敢去看娘子的目光,但当他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娘子之时, 却发现她在女眷堆中坐着, 恬静地也凝着他, 没有一点不高兴, 甚至,朝他点了下头, 大概是觉得他可能看不清,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朝他晃了晃。
    霍西洲顿感心安, 他长呼出一口气。
    参与田猎的都是贵族子弟,这与霍西洲无关, 因此日暮黄昏后,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帐篷中。
    今日虽然胜得精彩, 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周骠的一拳擦过他的胳膊, 当时撞得略疼。虽然霍西洲很快将他打败, 事后议不感到身体有何异样, 但当晚归营以后,大概是漏断人静时分,才感到有几分痒麻, 挑开长袖,发觉胳膊青了一块。
    周骠的实力不容小觑,难怪,林侯对他们如此器重。
    他手上还有一些伤药可用,是从葛兰苑拿出来的,霍西洲在里边找了找,瓶瓶罐罐撞得清脆作响。
    “别用那个了,”燕攸宁忽然掀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盘伤药,“说不准是什么时候的,还能不能用了。”
    与上一次来不同,她这次没有乔装改扮,就是大大方方地来这儿的。
    霍西洲目光看直了,觉得娘子今天的素衣在蜜色的光晕里起伏摇曳宛如春水波涛,身姿分外翩跹。娘子的脸颊也像铺了一层粉般细腻白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燕攸宁蹲在他脚边,取了自己带来的一管伤药,低声道:“我问郡主要的,求了好半天她才答应给我,治伤最好了,刚才我见你捂着胳膊,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看看。”
    霍西洲薄唇轻敛,“我没有事。只是一点磕碰。”
    他不喜欢,娘子为了他而求人。
    燕攸宁坚持要看,伸手欲掀他袖管,霍西洲捂着就是不让,燕攸宁板起了脸:“拿开。”
    他只得听话乖乖拿开。
    燕攸宁看他这伤,确实只是轻轻磕碰了一下所致,像她,脑袋随便在地上磕一下都青得比他严重。不过也不能这么比,霍西洲长得比她黑许多,或许就是要青肿得很厉害才能从表面看出端倪。
    她挑出药膏为他上药,灯下,唇色如朱,小心体贴地吹他的伤处,弱弱的风犹如细流般徐徐而来,霍西洲却觉得手臂上的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歉然地道:“娘子,我今日,没能得到天子许官,是不是让你失望?”
    燕攸宁看着他的伤,给他将袖管慢慢地卷好,“许官哪里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事,打几场架就行了?那大家还不都一窝蜂到天子面前表演,那他才是看都看不过来呢。你已经很好了,打得很好,赢得很漂亮,让他们都哑口无言,尤其是那个周骠。”
    霍西洲露出疑惑之色。
    燕攸宁哼了一声,接着道:“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霍西洲有个干儿子,前世就是他干儿子给他报的仇,燕攸宁没有亲眼看到那解气的一幕,一直引以为遗憾。今天目睹霍西洲将他打吐血,她才感到真正的畅快。
    “娘子以前怎会认识周骠?”
    燕攸宁一愣,“你是不是醋坛子又翻了?”她狐疑地盯着霍西洲,看得他脸色极不自然,她幽幽地道,“我不认识他。”
    霍西洲神色尴尬:“嗯,很多事都很难说清楚,就像,我与东淄王殿下素昧平生,但依然不喜欢他那样。”
    臭哑巴有时候还挺聪明的。燕攸宁有点心惊肉跳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