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278节
顾青一愣,神情顿时正经起来:“你先说,能不能接你的状,我得先称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你若状告当今天子,呵,不好意思,帮不了你。”
皇甫思思凄然道:“妾身……真名并非杜思思,而是叫皇甫思思,是当年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女儿,天宝六载,家父皇甫惟明坐‘韦坚案’而被奸相李林甫构陷,被天子赐死,家眷皆被抄斩,事发时我被家父的忠心部将秘密带离出府,逃亡至西域,这才逃过一劫。”
“侯爷,我……是朝廷钦犯,官府缉捕文书上至今仍有我的名字,遂不得不隐姓埋名,在这边陲小城谋生苟活。边令诚知我来历,借此挟制于我,逼我色诱侯爷,意图搜集侯爷不法事,由此向朝廷上疏参劾,妾身不愿屈从,深夜赴边令诚处拒绝,边令诚恼羞成怒,不但打了我,还将我关押起来……”
顾青深吸了口气,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一直以为她来历不凡,没想到居然挖了个雷出来,这个雷还在滋滋冒烟……
“朝廷钦犯”可大可小,杀人放火是钦犯,造反谋逆也是钦犯,两者性质却截然不同。
顾青宁愿皇甫思思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在逃犯,对他来说可以轻易抹掉,可是皇甫思思说的“韦坚案”却是典型的朝堂争斗的政治案件,这可就是大麻烦了。
“韦坚案”是怎么回事呢?
简单的说,皇甫惟明在天宝六年之前是河西节度使,与当时的刑部尚书韦坚交情甚厚,而韦坚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太子李亨的大舅子,毫无争议的太子党。
与韦坚交好的皇甫惟明当然也是太子党。而当时的朝堂局势是,李林甫是右相,权倾朝野,当时的相权正在狠狠打击东宫,双方在风平浪静中却闹得腥风血雨,各自磨刀霍霍,等待将对方一击而致命的机会。
天宝五年底,皇甫惟明入长安朝贺,这个缺心眼的干了一件让人很无语的事。
他当面向李隆基建议,说李林甫不适合当宰相,不如让韦坚来当。
未经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永远不知长安朝堂的水多么浑浊。皇甫惟明就这样不知死活地向李隆基提了这个建议,然后喜滋滋地出宫欢度新年去了。
风声自然瞒不过李林甫,于是李林甫暗暗记恨上了皇甫惟明,等待报复的时机。
时机很快到来。
新年刚过,天宝六载元宵节,皇甫惟明又干了一件不知轻重的事,他与韦坚相约逛长安,赏花灯,两人像一对结束多年异地恋的好基友一般勾肩搭背,逛遍了半个长安城。
于是李林甫终于抓住了时机。
元宵节过后,李林甫发动杨国忠,王鉷,吉温等人上疏参劾皇甫惟明和韦坚,参他们的罪名是“私结边将”。
韦坚是刑部尚书,皇甫惟明是河西节度使,这个罪名可谓实至名归,对李隆基这个多疑的帝王来说,朝臣私结边将是绝不容许的,于是韦坚案由此爆开,表面上是私结边将的罪名,实际上李隆基的矛头是直指太子李亨,针对李亨的理由很粗暴。
朕只要活着一天,你永远只能是太子,别想冒头。
此案涉及的不仅是韦坚和皇甫惟明,很多东宫属臣和朝臣亦被牵连其内,被李隆基问罪者多达数十人,作为此案的直接当事人,韦坚和皇甫惟明在坐实了罪名后马上被赐死,家眷被抄斩。
顾青没想到在这座边陲小城里居然能遇到皇甫惟明的女儿,更要命的是,边令诚居然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顾青突然发觉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我们……可不可以当作从来没认识过?”顾青看着皇甫思思啜泣的脸庞,干巴巴地道:“你继续当你的客栈掌柜兼朝廷钦犯,我呢,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在龟兹城相遇时彼此擦肩而过,不必招呼更不必微笑……”
“那啥……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必说抱歉,这词儿真美,我可以唱给你听,听完咱们就散伙如何?”
第三百八十五章 无中生有
作为一方诸侯的节度使,顾青对朝堂和政治的敏锐感自然比常人高多了。
他知道韦坚案涉及了多深的朝堂政治事件,也知道当年的漏网之鱼若被官府拿住是怎样的下场。
现在的麻烦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边令诚,顾青不由庆幸刚才在节度使府时将边令诚拍晕,那一下果真很及时,等于救了皇甫思思的性命。
然而还不够,边令诚马上就会醒来,一旦醒来,该说的秘密还是会说出来,节度使府有一个性格正直的裴周南,若边令诚泄露皇甫思思的身份,以裴周南的性格,一定会向长安禀奏的。
“杜掌柜……呃,不对,皇甫姑娘,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从此相忘于江湖,你赶快出城逃命去,我继续当我的节度使,可惜的是,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吃你做的菜了……”顾青沉重地叹息道。
皇甫思思神情黯淡。
她知道顾青说的是最好的办法,趁着边令诚还昏迷着,此时赶快出城逃命,或许能有一线生机,等边令诚醒来,抖露出她的身份,再跑就来不及了,连顾青都无法徇私,否则会被牵连进去。
理智归理智,然而顾青当着面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还是令她颇为黯然,心底里隐隐有些失望。
难道……自己看错人了?
皇甫思思迅速擦干了眼泪,神情决绝地点头:“好,我这就出城,侯爷放心,就算我被官府捉了,也不会牵累侯爷您。”
顾青善解人意地点头:“大家是朋友,临别没什么好表示的,我就送你一点银钱留在路上花用吧,哦,对了,人都走了,你也该留下点什么,你做菜的秘方要不要考虑留给我?这个对我很重要。”
皇甫思思气结:“侯爷你……”
“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可以把刚才那句优美的词儿唱个完整版给你听,就是‘分手应该体面’那句……以后逃亡的路上如果寂寞了,可以唱这首歌聊作排遣。”顾青认真地道:“……若是钱花完了,你还可以用这首歌去大街上卖唱。”
皇甫思思越来越气,以前为何没看出来,他是这副提上裤子就翻脸的渣男嘴脸。
“不用了,侯爷,妾身会照顾好自己的。”
皇甫思思愤然起身,打算收拾行李准备出城。
顾青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笑叹道:“跟你开玩笑的,咋不识逗呢。”
皇甫思思不解地看着他,深泉般的眼眸里仍残留着几许幽怨。
“在我自己的地盘上,如果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我这个节度使未免当得太失败了……”顾青摇头叹道:“再说你能逃去哪里?边令诚苏醒以后必然会派兵追你,打着捉拿朝廷钦犯的旗号,我都无法阻止,你顶多跑一百里就会被将士们捉住。”
皇甫思思呆愣片刻,失神地坐了下来,黯然道:“艰难不过一死而已,大不了我不逃了。”
顾青叹道:“真是个蠢女人,有我在,你死不了。”
“侯爷能保住我?”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有点难,我先试试,如果无法保住你,我会派亲卫护送你离开,有他们保护,比你独自一人亡命天涯要好得多。”
皇甫思思眼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鼻头微微一皱,甜蜜地笑道:“妾身知道侯爷舍不得我死。”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虽然如此感动的时刻说恶毒的话有点煞风景,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亲,这边不建议你自作多情哦。我呢,不是舍不得你死,是害怕你做菜的秘方会失传,毕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我有责任让它流传于后世……”
皇甫思思嗔怪地捶了他一拳:“我会把秘方带进棺材,死都不让你知道。”
顾青正色道:“我会亲自去盗墓的。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打开你的棺材,发现任何陪葬品都没有,你的嘴里还含着一只黑驴蹄……”
皇甫思思气得扑上来撕他的嘴,被顾青义正严辞地推开。
初吻猝不及防被她得了手,第二吻无论如何都要为张怀玉留着,不能再掉价了,男人要有基本的贞操观。
闹了一阵后,皇甫思思坐下来发愁:“接下来怎么办?边令诚若将我的身份公布出去,侯爷你总不能当众保一个朝廷钦犯吧?”
顾青也发了愁,摸着下巴道:“主要是龟兹城里还有一个裴周南,他和边令诚都是天子派来监督我的人,若将边令诚灭口恐怕有些不方便,除非两个都杀了……”
皇甫思思惊愕地看着他,从来不知道这位侯爷如此胆大包天,看他此刻的样子,似乎在认真考虑杀掉两位监军的可行性。
良久,顾青黯然一叹:“还是胆子太小了,做事放不开手脚……换个法子吧。”
皇甫思思长舒一口气,接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这般无法无天了,居然好意思说自己胆子小。
顾青盯着她的脸问道:“安西四镇知道你真实来历的除了边令诚还有谁?”
皇甫思思摇头道:“没了,仅他一人,这是他挟制我的理由,断不可能到处说给别人听。”
顾青想了想,道:“时间比较紧迫了,边令诚一旦醒来,事情就不好控制,所以要赶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必须将一切安排妥当……”
……
王贵被顾青叫进了客栈后院,顾青吩咐了几句后,王贵昂首挺胸离开了。
数十名亲卫匆忙出城,分赴不同的方向,王贵却将所有的客栈伙计都召集在一起,一脸冷冽地打量他们。
一通声色俱厉的威胁,以及狗血桥段的拔刀剁了桌子的半角后,伙计们吓得像一只只鹌鹑瑟缩成一团,王贵则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个时辰后,出城的亲卫们也纷纷回转,进客栈向顾青交令。
一切安排妥当后,顾青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地道:“边监军也该醒来了,我该去慰问一下他,身上少了个零件儿的男人身体果然不行,动不动就昏迷。”
说着顾青带着亲卫再次进了节度使府。
这次进府又引来无数官员的围观,只是官员们看到顾青的脸色后微微有些失望,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这次顾侯爷没打算闹事,因为他的脸上不仅毫无杀气,反而一脸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走进边令诚的屋子时,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
与边令诚对邻而居的裴周南也听到了动静,担心顾青又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急忙也跟着进了边令诚的屋子。
顾青走进屋子,边令诚已然醒来,一脸怒气地瞪着他。
自从他被拍晕后,韩介便一直在门口守着他,不准他与外人接触,裴周南想进去探望都被韩介挡了驾。
边令诚醒来已经好一会儿了,下床想出门,却也被韩介挡了回去。
总之按照顾青的吩咐,任何人不准与边令诚接触,边令诚也不准接触任何人,等于边令诚被完全隔离了。
边令诚在屋子里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门外的韩介仍不为所动,一直等到顾青到来。
顾青一见到边令诚便露出惊喜的表情:“边监军,你终于醒了!”
边令诚愤怒地尖声道:“顾青,尔欲监禁我吗?节度使监禁监军,是何居心?你想做什么?安西军想做什么?”
顾青不悦道:“边监军说的什么话,我怎么敢监禁你呢?你刚才无缘无故晕过去,我急坏了,让部将好好照顾你,不准旁人打扰你,边监军休息了这么久,你看你现在容光焕发,再也没有突然昏迷的征兆,这都是我的功劳啊。”
边令诚气得差点又晕过去。
“无缘无故晕过去”,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无耻的话,我是怎么晕过去的,你心里没数吗?
“顾青,你殴打监军,意图不轨,我定要向天子如实禀奏!”边令诚尖声叫道。
顾青耸了耸肩,转头望向旁边的裴周南,道:“裴御史也在场,我是否意图不轨,裴御史的话更有说服力,打你一下就是意图不轨,你这扣帽子的本事倒是不小。”
裴周南站在一旁不言不动,半阖着眼养神,他已打定主意,只要双方不动手,任由他们争吵,自己绝不出手帮任何一方。
边令诚也看见了裴周南,挣扎着起身,尖声道:“裴御史,裴御史!奴婢有重大内情禀报,奴婢知道龟兹城住着一个逃亡多年的朝廷钦犯,当年此案涉及太子和右相,此钦犯十分重要!”
裴周南猛然睁开眼,神情立马凝重起来。
扭头朝屋子里一扫,裴周南沉声道:“除了我和顾侯爷,无关人等全部退出去!”
屋子里,韩介和几名亲卫却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到似的,仍按剑站在顾青身后。
裴周南一滞,神情变得很尴尬。
顾青笑了,安西之所以是我的地盘,就是因为安西军只认我这个主帅,只肯听我的命令,否则这么久不是白操练了?
咳了两声,顾青朝身后摆了摆手,韩介等亲卫躬身抱拳,迅速退出了屋子。
裴周南皱眉不语,边令诚却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嘿嘿冷笑。
边将在军镇将士中拥有如此高的威望,离死不远了!
“裴御史不知可记得天宝六年的韦坚案?”边令诚问道。
裴周南沉默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