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42节
平复了一下情绪,顾青问道:“回纥若借兵,不可能白借吧?他们有何条件?”
段无忌低声道:“听说天子欲许诺回纥葛勒可汗,默许回纥兵在洛阳抢掠三日……”
顾青勃然大怒:“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他便是如此对待他的子民吗?不仅不维护,反而默许异族对他的子民抢掠!”
难以抑制的愤怒在胸中翻涌,顾青对李亨终于彻底失望了。
当初李亨在灵州登基时,顾青上表拥戴,是因为天下情势如此,皇室终归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而且那时的李亨虽然平叛不力,但也没干过什么不得人心的事。
可顾青没想到李亨的昏庸比起他的父皇李隆基更有甚之。
李隆基的昏庸充其量是不理朝政,错任奸佞,而导致国力倒退,百姓愈见疾苦。
而李亨的昏庸却更胜一筹,他直接引狼入室,并以百姓的性命和财产为代价,许给虎狼外邦为邀好。
“回纥兵不能入城,任何城池都不准!更不准抢我大唐百姓一文钱!”顾青铁青着脸道。
段无忌见顾青发怒,小心翼翼地道:“公爷何不进宫向天子谏止?”
顾青冷笑:“谏止有用吗?我当初谏止过,如今他复提此事,怕是决心已定,再难更改。”
“公爷,咱们如何应对?”
顾青想了想,道:“我还是要进宫面君,有些事可以含糊带过,有些事是底线,翻了脸也不能答应!”
段无忌沉思片刻,道:“公爷进宫的同时,是否命常将军他们集结兵马,准备北上迎击回纥兵?”
顾青道:“不急在一时,我先进宫跟他聊聊再说,如果聊不下去,便莫怪我不客气了。”
……
一个时辰后,顾青身着官袍,静静地坐在兴庆宫正殿的偏阁内。
许久,李亨姗姗来迟,刚跨入殿内,顾青便起身,神情平静地行礼。
“哈哈,朕来迟了,非怠慢也,实是琐事缠身,顾卿莫怪。”李亨爽朗地笑道。
顾青也笑了笑,道:“君上诸事繁忙,臣岂敢怪陛下。”
李亨与顾青各自坐下,宦官灵巧地呈上糕点酥茶。
“顾卿今日入宫颇为突然,是有急事吗?”李亨含笑问道。
顾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这种事说得太含蓄委婉,未免会给李亨一种“此事其实可以商量”的错觉。
“陛下恕罪,臣今日入宫是想请教陛下,听说陛下欲借回纥汗国之兵南下,此事确否?”
李亨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了:“朕倒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
顾青沉默片刻,又缓缓问道:“臣还听说,回纥人的条件是抢掠洛阳城三日?”
李亨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有些难看了:“顾卿……呵呵,顾卿听说的不少呀,让朕都有些疑惑,为何朕的任何风吹草动顾卿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第六百零六章 君臣反目(下)
太极宫里确实有顾青的眼线,朝堂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有人帮他做,负责为顾青收买眼线的人是段无忌。
朔方军掌管太极宫的戍卫,但宫里的宦官们可都是只认钱的势利之辈,段无忌砸下钱,宦官们便为他随时提供消息,所以李亨有意借回纥兵的事刚与李泌郭子仪讨论完,消息已传出了宫。
李亨当然也察觉到了,可是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无法解决宫人忠诚度的问题,李亨也没办法。
顾青很坦然,基本操作而已,收买几个宦官传递一下消息有何奇怪?有本事你也可以在我府上收买下人丫鬟呀。
“陛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总会有消息散出去的,臣也只是偶然听到了。”顾青面色平静地道。
李亨眯起眼道:“顾卿的意思是,不愿朕向回纥借兵?”
顾青点头:“是的,臣以为向回纥借兵弊大于利,叛军已现颓势,到明年开春后,臣便可下令安西军北渡击敌,陛下没有必要向异国借兵。”
李亨皮笑肉不笑道:“上次在朝会上商议北渡出兵的事,顾卿当时可是左右推搪,不愿出兵,为何今日又变了口气?”
顾青加重了语气:“上次朝会有舍人记录在册,臣当时说了,将士折损严重,全军需要养息,待明年开春再出兵,臣可从没有说过不愿出兵的话,请陛下明鉴。”
“借回纥之力为朕平定叛乱,不是更好吗?”
“异族兵马入我中原,烧杀抢掠恶事做尽,其害不逊于叛军,这是引狼入室,回纥兵对大唐百姓做的事,百姓们会全部算在陛下头上,那时对天家皇威也是不小的伤损,陛下请三思。”
李亨不吭声了,但表情却不以为然。
顾青暗叹一声,其实君臣心里都清楚,所谓“借兵平叛”不过是骗人的鬼话,李亨借兵的真正目的是牵制安西军,回纥兵南下后说不定会与安西军开战,只有消灭了安西军,李亨才能在龙榻上安睡。
消灭安西军是李亨的战略目的,为了这个目的,牺牲一些百姓的性命和利益算什么?皇位稳了,百姓的牺牲便有价值。
这是顾青与李亨之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一旦捅破了,君臣之间表面和睦的关系会彻底结束,以后双方将势如水火。
李亨不敢走到这一步,他担心自己会被顾青横下心索性推翻。
顾青不愿走到这一步,叛乱未平,天下还未太平,他不愿再给天下制造战乱了,目前能维持的局面已经是最好的平衡,平衡若被打破,一切将变得不可控。
双方心知肚明,却只能拿“平叛”来当作表面理由,而且争来争去分外认真。
“顾卿的意思,朕会仔细参详的……”李亨挤出了笑脸,道:“朕甫即位,叛乱未平,天下百废待兴,还需要顾卿辅佐,朕会努力做一个从谏如流的明君。”
顾青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嘴上说着“从谏如流”,实则是在敷衍应付,李亨仍未改变主意,回纥兵南下已成定局。
“陛下,臣再说一次,回纥兵不可借,异族入中原,对百姓便是一场天大的灾难,关中刚刚收复,百姓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陛下若再给他们带来新的伤害和抢掠,百姓何其无辜,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
李亨已有些不耐烦了,尤其是对顾青这种带着训斥味道的劝谏更为反感,堂堂天子,被权臣训得体面皆无,对李亨来说是绝对不可接受的。辛苦等了几十年才当上了皇帝,难道还要像个孙子似的听臣子训斥吗?
“顾卿,朕说过了,会仔细参详你的谏言,你管得太多了。”李亨语气有些发冷。
顾青也冷下脸来,盯着李亨道:“臣为社稷计,为亿万黎民计,今日想向陛下讨一道旨意,求陛下承诺收回成命,断了向回纥借兵的念头。”
李亨脸色阴沉地道:“尔欲持权逼宫乎?”
“臣不敢,臣只是为民请命,请陛下给百姓一个太平日子。”顾青针锋相对道。
“朕若执意向回纥借兵呢?顾青,是不是朕做的事若不合你的意,你便打算闯宫兵谏?”李亨面若寒霜地道:“尔欲做天子乎?”
“臣无此意,臣是大唐之臣,绝无兵谏之意。”顾青垂头咬牙道。
李亨仰起头,第一次在顾青面前露出了帝王的霸气,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冷道:“顾青,你麾下虽有十万控弦之士,但大唐终究是李家的大唐,大唐各地州县,各地藩镇节度使仍是忠于天子的,你纵然控制了长安城,也不见得能将朕取而代之。”
顾青仍垂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臣所谏者,是求陛下行仁政,布仁德于天下,百姓久陷战乱,不可再受荼毒,向异族虎狼借兵屠戮抢掠自己的子民,古往今来闻所未闻,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不得不犯颜谏止。”
李亨勃然大怒:“顾青,尔敢说朕昏聩?”
顾青抬眼直视他的眼睛,道:“是的,臣刚才就是这么说的,陛下若没听清,臣还可以再说一次,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必须谏止。”
李亨气得浑身直颤,连连道:“好,好!果真是大唐的忠臣,朕今日方知忠臣是何模样,顾青,朕若执意借兵,尔待如何?”
顾青忽然站起身,大殿内顿时一股森然杀意冲天而起,李亨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要做甚?”
顾青神情冰冷,语若寒霜道:“臣不敢御前失仪,陛下若执意借兵,便请恕臣无礼了,回纥兵若敢南下,臣视为入寇,当领兵拒之。”
“你,你敢!”李亨震怒道。
顾青却忽然笑了:“陛下拭目以待,看臣到底敢不敢。”
整了整衣冠,顾青朝李亨长揖一礼,道:“臣告退。”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给李亨一道决绝的背影。
李亨盯着他的背影,表情满是怨毒,牙齿咬得格格响,良久,忽然咆哮道:“来人!”
一身紫袍的李辅国匆忙入殿。
李亨看着他,恶声道:“马上派人入回纥,告诉回纥葛勒可汗,请他速速派兵南下,他要的条件,朕……答应了!”
李辅国心中咯噔一下,见李亨满脸怒气,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葛勒可汗的条件是入都城抢掠三日……”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精致的酒盏砸中了李辅国的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李辅国却不敢擦拭,慌忙跪地请罪。
“连你也来教训朕了么?朕是天子,朕即社稷!朕说的话便是圣旨,容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指摘斥责么?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朕要杀光这些乱臣!”李亨浑身颤抖地吼道。
李辅国不敢多说,磕了几个头后起身便欲告退。
李亨又叫住了他:“回来!”
李辅国老老实实站定不动。
李亨咬牙道:“派密使北渡,见史思明,告诉他,他若肯归降,朕封王裂土,赐他位极人臣,只要他的麾下能为朕牵制安西军。”
李辅国仍不敢多说一句话,低眉顺目地应是。
交代之后,李辅国退下,李亨坐在殿内气喘不止,表情越来越阴沉。
刚才愤怒之下的两道旨意是乱命吗?
李亨是至尊天子,再愤怒也不会完全失去理智。
明知顾青会率兵迎击回纥,李亨还是派人催促回纥兵南下,从他的立场来看,回纥与安西军遭遇交战也不是坏事,或许能消耗掉安西军的部分兵力,如今只要能削弱安西军,李亨什么都愿意干。
……
顾青走出太极宫,心情很沉重。
今日与李亨反目,实非他所愿,按他的计划,叛乱未平之前并不打算与李亨翻脸成仇,这样对自己,对天下局势都没好处。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有些事情突然冒出来,打破了顾青的底线,而顾青不打算妥协。
一个男人无论尊贵还是卑微,至少心底深处应该有一道红线不可触碰。
能者的红线是天下,庸者的红线是家人老小,这些都应该誓死捍卫,心底里有这道红线,做人才能堂堂正正,如果连自己都对这道红线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选择妥协,这样的男人无论成就多高,一生都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顾青如今心底里的红线便是天下,天下是无数百姓的天下,李亨今日触碰了这条红线,那么,翻脸就翻脸吧。
走出太极宫,段无忌和韩介正在承天门外等着他,见顾青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
“公爷,与天子谈得如何?”段无忌期待地问道。
顾青指了指自己的脸,冷冷道:“看我的脸色,你觉得如何?”
段无忌神情一僵:“公爷与天子争吵了?”
顾青没回答,沉吟片刻,道:“韩介,派人传令,命常忠点兵三万,准备出城开拔,孙九石领神射营随同开拔……”
段无忌道:“公爷欲北上拒回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