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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司衣宫女从正殿捧了家常衣裳、鞋袜来,伺候太子更衣。
张羡龄有心献殷勤,接过一件暗花缎团龙补道袍,亲手为朱祐樘穿上。烛影下,道袍的四合如意云鹤暗纹若隐若现,她低头为系带打结的时候,嗅见一股极淡的药香。
这得是积年累月的吃药,方才沾染的气息罢?她心想。
换了衣裳,就来到了张羡龄最喜欢的环节。她笑得眉眼弯弯,迫不及待地问朱祐樘:“小爷,现在传膳吗?”
“传膳。”
像是碰倒了多米雷骨牌第一张牌,殿内侍奉的青衣宫女往外头传话,在庭前候着的小内臣听见了,一路小跑直奔尚膳监。
尚膳监离内廷有些远,得越过一条小河,河之两岸榆柳依依,棋盘一般分列着田地暖棚,乍一看,像个农家大杂院,实际里头另有乾坤。作为掌管全宫吃饭大事的重要衙门,尚膳监里一共有百来个炉灶,各有编号,分别设在南北膳房里。
正是侍长们传膳的时候,南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切菜声、翻勺声、骂徒弟之声混淆在一起,火烧眉毛一样热闹。
掌勺的公公田有福挥舞着锅铲,吼得比锅炉响:“催鬼啊!这一道香椿煎蛋得现做,先把旁的菜式装好,马上好!”
小徒弟被骂惯了,手脚麻利的将一碟碟菜肴装进食盒,用一块黄绢盖着,撑开一把特制的小黄伞,伞上坠着金铃,叮叮铛铛得响,很好听,这是专门驱赶鸟儿的。
尚膳监太监手背在后头,慢慢踱进殿来,像一滴水进了油锅,身边响起无数请安问好之声。
田有福方才还一脸凶相骂蠢徒弟,这一下乖巧的像只肥兔,笑着同尚膳监太监问好:“干爹来了。”
“香椿煎蛋呢?”尚膳监太监停在他的灶台边。
田有福小心陪着笑:“是,清宁宫娘娘特地吩咐的。”
尚膳监太监点点头:“你倒有些机缘,清宁宫那头说是要建一个小厨房,我荐了你去。”
田有福一激灵:“谢干爹抬举,我一定念着干爹的好。”
见他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尚膳监太监叮嘱了两句话便往外头去了,这烟熏火燎的,呛得人难受。
等到那一碟儿香椿煎蛋新鲜出炉,田有福连小徒弟奉上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立刻精神抖擞去检查菜肴有没有放好。
听说太子同太子妃今夜一同用膳,他忙叮嘱小徒弟,要将两人的膳食分开放在膳桌上。太子吃素的时候多,可太子妃却是个无肉不欢的,是以两人的菜一个是用茶油炒的,一个是用猪油炒的,菜色也有所不同,万万不可搞混了。
司膳女官试过菜,十来个小内臣就有条不紊的提着灯笼,抬着膳桌,捧起食盒,浩浩荡荡直奔清宁宫去。
***
大宫女梅香已在清宁宫前等着,领头的送膳内侍瞧见她的身影,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劳累戴娘子出来等着。”
宫里的习俗,老宫人可以尊称一声“老太”,年轻的宫人叫“娘子”。梅香姓戴,清宁宫后殿里,她可是除了管家婆子之外最得脸的大宫女,宫女内侍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喊一声“戴娘子”。
梅香扫了眼小内侍们手中的食盒,问:“娘娘交代的香椿煎蛋可做好了?”
“做好了!田师傅现炒的,全按照您交代的法子来。”
梅香点了点头,转身往后殿走,自有小宫女替她打帘子。
她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看见太子与太子妃两个人隔着一张书桌,一个坐着闭目养神,一个站着拨弄窗边的花草。
“小爷,娘娘,可以进吃的了。”
张羡龄如蒙大赦,饭再不来,她估计得把这盆栽的叶子玩秃了。朱祐樘生性寡言慎笑,她又是自幼对着书的时候比对着人的时候多,不晓得怎么没话扯话、闲聊瞎扯。
她殿里用膳,一向在西暖阁。因为东暖阁紧挨着卧房,不好沾着油烟气。
两人在西暖阁坐下。许多穿着绿布贴里的小内侍将两张大膳桌一左一右摆好,大膳桌旁又接着几个小膳桌。等会儿膳食会放在小膳桌上,她往哪碟菜多看一眼,司膳女官就会把那碟菜摆在大膳桌上。
进膳的小内侍都以绛纱袋遮面,如此便能防止口鼻气息接触到膳食。
装菜盛饭的碗碟全用的是金器,宫灯一照,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全都摆齐了,进膳内侍跪在地上:“吃的摆齐了。”说完,便无声无息的退到阴影处。
晚膳最丰盛,有三四十种膳食,光米饭就有三种,蒸香稻、蒸糯、蒸稷粟。碗菜、碟菜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羡龄却独独盯着那一碟香椿煎蛋,谁知还没吃到嘴,忽然听见朱祐樘问:“这道小菜倒新鲜。”
明代御膳也是有小菜、野菜的,据说是因为太祖皇帝曾说“要子孙知外间辛苦”,因此特地在御膳里安排些民间粗食,依时令而进,从不间断。张羡龄当选太子妃后头一回进膳,瞧见金碟玉碗里装着苦菜根、蒲公英、苦瓜片,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些其貌不扬的苦菜根和燕窝万字全银鸭子这等菜肴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但香椿这等野菜,似乎还真没见过。
太子既然发了话,张羡龄只好眼睁睁看着司膳女官将那碟香椿煎蛋从自己的小膳桌上拿起来,摆到太子面前的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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