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会稽的雨如林间的瀑布自天际飞下对着地面狂轰滥炸,地上水流犹如江海。
史余收起油纸伞,迈进书房。他刚进书房,属下便来报道:“大人,巩家人已经书信一封送往云京。”
史余早已料到,他点点头,从案桌底下的暗洞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下属,嘱咐道:“这次加急。”
下属接过信脸上露出担忧:“最近朝堂不安,大人这般着急会不会.......”
史余摇头道:“不会,去吧。”
下属抱拳道:“是!”
见属下退下,史余偏头看向放置在一旁的双燕剪。他默了片刻,够过来,取出磨凹的青石,洒上水,静静磨着。
可是他的思路已经飘到了当年。
那年他终于还是收到了亭柳被杀的消息,他急匆匆跪在先生面前请求李岩施法营救唐练。
李岩看着自己孩子脸上那种惊惶无措的表情,心中闪过一丝痛意。他叹了一口气,从一旁取出唐练留给他的信交给了他。
亭柳对他是当真狠心啊,这一封信通篇是如何扳倒袁柳以及他上位后几年内如何默不动声对巩家看似放权实则监控,唯剩最后一行了了留下一句——润萧,安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史余把磨好的双燕剪用手帕擦拭干净后放在一旁,从案桌前站起来,走到窗边,伸手去够这冷雨。冷雨把他的掌心淋湿,犹如当初淋漓的鲜血。
史余攥紧了手,雨珠从他掌心溅出,落在地上。
因为唐练的这些嘱咐,巩家从未未察觉到他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并不断搜罗着巩家通敌的消息。这也是为什么汉飞问他孤未江他能答出的原因。
他亲手杀了袁柳这还不够,他必须看到巩家倒台,他才甘心。
快到了,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史余望着这深沉的夜色,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已经覆满白霜的鬓角,喃喃道:“亭柳,等我。届时,你莫不要认不出我。”
史余丧了一会儿便恢复之前冷静的脸,他收回手把窗户关上,取出蓑衣挂上佩剑便走入雨中。
唐练的管家见此连忙拦下史余:“大人这么大的雨您还要去巡逻啊?”
史余连忙把斗笠取下戴在老人头上,道:“这是亭柳安下的制度,不可废。您快回屋吧,这雨有些冷,不要着凉。”
管家见史余一脸的痴意,在心中叹了一声,慢慢收回了手。
他哪里只是遵循将军制定的巡城制度,分明是在期盼着想再见将军一面。
会稽有个习俗,爱人身死那日,死去的灵魂在每月的这日晚上都会重回人间,默不作声去瞧一眼自己放心不下的人或事。
幸运的人,甚至在这日会碰到偷偷跑回的游魂,再见他一面,饮鸠酒般微微了些这沉重的相思之苦。
管家只好道:“那老朽便在府中熬好姜汤等着大人。”话毕,恭恭敬敬把斗笠还给史余。
史余默默点点头,取过斗笠见老人去了廊上,这才转身走出了府外。
史余在雨中淌着,如鹰的目光在街道两旁扫着,见有暗巷便走进去瞧瞧,看看有没有醉倒的大汉躺在雨中差点被淹死丢命。
这么走着,他便快到唐练行刑的地方。
当初行刑的地方已经被改成了酒楼,那日刺眼的血迹也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每当路过这里,他的心还是会被当年的鲜血腐蚀发痛。
史余攥紧了手,他咬了一下唇,继续往前走着。
就在史余刚刚走过那栋酒楼,一个喝醉了人不顾这倾盆大雨从酒楼里跑了出来。
史余一听到声音以为这人是要发疯,刚踅身准备劝他回酒楼,就发现自己的腿被这人紧紧抱住,然后靠在自己的腿上嚎啕大哭。
史余:.......
史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弯下腰,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歪戴在这人头上,替他遮一下雨。
史余抹掉自己脸上的雨水,在雨声中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人听言哭得更甚,他把史余的大腿抱得更紧,大声哭嚎道:“大人,大人,呜呜呜......”
就在史余考虑要不要使用蛮力把这个人从自己腿上提起来拎着领子送他回酒楼时,又有几个人从酒楼里跑了出来,跟这人一样,都抱着他的腿大哭。
史余这下是完全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的几个青年,一头雾水。
正当他询问这怎么了,他就听一个青年哭道:“大人,我们想唐将军了,我们想唐将军了!”
史余一听唐将军三个字弯曲的背脊立马僵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将弯不弯的姿势楞在这里,任凭暴雨侵袭,久久不能回神。
他,又何尝不想这个人。
但史余很快从这如毒酒般思念中回过神,他抬起手摸了摸一开始扑在自己身上的青年,道:“都回去吧,这雨太大了,别感染伤寒。”
但这个青年似乎找到发泄的口子,借着这雨声的轰鸣,抱紧史余的腿,自顾自大声哭喊道:“我后悔啊,我后悔年少对将军的轻狂,我好想亲口跟他作楫为我年少的错事道歉。我错了,将军我错了。”
听青年这么一说,史余这才认出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顾言,年少因写出笔锋酣畅的上虞赋而得名,是会稽郡内有名的才子。
但他出名之时也是亭柳投身巩家献狼之际,这位才子当场写了一篇狼疮来讽刺亭柳,吮痈舐痔便是他取自庄子来嘲讽亭柳的,自此吮痈舐痔便成了文人之间对亭柳的讽词。
这还不算完,当这位才子终于攒够资历正兴奋赴任时,结果却发现他的岗位已经被亭柳安排上,给他了一个比较清闲的文职。
这下可着实把这位才子惹怒,他不甘心当亭柳迁移的芝兰,再加上亭柳当年改革会稽的税政,其金钱都流向太守府,这位才子便极其怒愤地写了一折戏,对亭柳大肆抹黑。
因为是初期,会稽的确困难,因此去看这场戏的百姓络绎不绝不绝。但到了后期,亭柳成功扭转局势,这折戏便慢慢销声匿迹了,他也就遗忘了这件事,以致顾言扑到自己身上没有认出。
史余低头看向这位痛苦的才子抬起手揉了揉他的额头,道:“亭柳他一直没有怪你,他说凭你的才华无需用官位来体现,你出色的是文字,你单凭你出色的诗赋便可令会稽为你倾侧。他很高兴你协助大学士完成了云朝历史的修编,这是你的成就,他为你是会稽人而骄傲。”
当年这位才子一气之下去了云京,亭柳知道后立马修书一封让他转交给大学士请求李岩帮他一把,顾言这才进入了国子监并成为翰林学士修撰云朝大典,名流千古。
他曾问过亭柳,问亭柳不生气吗?
当时亭柳笑着,说跟孩子生什么气,而且少年应有少年的豪气,本就该骂就骂,痛痛快快,如此才符合少年的性情。
顾言听言停止哭泣,抬头看向史余,见史余眼中含着对他们的疼惜犹如当年的唐练,他更是绷不住,不停地哭喊着对不起。
翰林修史让他声名大噪,但名振文坛并为让他知足,他负着一口气非要当有实权的官,陛下念他有才,便让他管理云京附近的三县,结果他搞得乱七八糟,只好灰败地回到翰林继续作他的文字。
唐练在云京的名声依旧不好,他当年结交的几个人都是对唐练有怨念,他们经常在休沐之时聚在一起,饮酒作诗骂唐练,甚至在唐练身死时兴奋地大醉一场,更是在听说他死之前告诉会稽百姓他只是回到天上但他依旧护佑会稽后,特意上了一道折子,在其中大骂唐练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给朝廷留下淫|祭之祸。
后来袁柳上台,袁柳也不喜唐炼,再加上他桃要立威,于是一上台就痛快地把唐练所有措施全部推翻并恢复原制,他还上书为之叫好。
可是后来,他在翰林修史修久了,他突然发现唐练那些严苛的制度之下都是良政,而袁柳恢复的原制都是从前的糟粕。
事实也证明他这个想法是对的。
袁柳把会稽搞得一团糟,甚至在灾年置百姓性命于不顾。
他曾人为唐练贪污成癖,却发现唐练是拿自己的积蓄讨好巩家,而袁柳是真正举会稽全郡之力讨好巩家。
袁柳他才是真正的吮痈舐痔、贪污成癖。
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狼可以低头顺眉于人,但他永不臣服于人,他始终保持自己的野性不改,而他却因狼的暂时低头而认为此狼已失风骨而大肆嘲笑,并未意识自己这种黄雀之所以在后,依仗的是狼王低头换来的自由。
多可笑啊!
他一辈子最厌恶的人却是真心为会稽做实事的人,而他受之庇荫却反向迫害,多愚蠢!
他后悔了,他辞去云京的官职回到会稽,看到百姓在史余管理下幸福的神情,这颗心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只能每日此时与好友在这酒楼中想着早已虚无的血迹,借酒消愁嚎啕大哭。
他原本一直以为他得不到唐练的原谅,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成长并始终施与宽容微笑。
史余静静站在雨中,他张开双臂轻揽着这几位少年,任泪与雨混杂在一起,共同思念着同一个人。
顾言他们在史余来之前已经哭过一场,身心本就有些疲惫,此刻混杂着酒意抱着史余大腿在雨中痛哭,再加上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下来,他们哭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哭晕在史余的脚上。
史余抹掉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手,背着一个,一手提着一个,走进了酒馆。
酒馆的酒侍这时刚从后厨回来见史余费劲地把这醉如烂泥的人拖进来,连忙跑过去帮忙。
史余把顾言扔在床上,站起身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继续准备去寻察。就在他即将出门,酒侍连忙拦下他。
“大人稍等一下!”
史余听到后转身看向酒侍,而喊住他的酒侍见史余真的停了下来,顿时红了脸。
他扭捏片刻,鼓起勇气,把双手捧着的东西展示给史余。
这是一朵花,甘棠之花。
史余看向酒侍,只听这小酒侍道:“大人,草民听闻大人与唐将军有旧,所以想把这朵甘棠之花献给您。”
史余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知这花有什么意思?”
小酒侍红着一张脸,但眼睛却亮闪闪地,宛如刚点燃的烛芯:“草民没有文化,看见这花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可后来听经常来喝酒的文人说,就是刚刚那几人,他们说这是甘棠之花,好像有个词叫甘棠遗爱,草民也不懂,但草民知道这肯定有思念之意,因为他们每次来到我们酒馆都会来到甘棠树下摘一朵甘棠花,喝醉后抱着甘棠树大哭。”
史余听完,眼翼微微扇动几下,旋即抬起眼看向这个小酒侍,他未从酒侍手中把这朵甘棠花接过,而是道:“甘棠遗爱是指官员政绩斐然百姓所献之花,所以你还要把这朵花通过我献给唐将军吗?”
小酒侍道:“当然要啊,要是没有唐将军,我早就死在敌人的刀下了,要是没有大人您,我早就饿死了。”说着再起捧起这朵小小的白花,往前走了几步捧到史余的面前,小心翼翼中含着期待:“大人,您能收下吗?”
这次史余终于没有拒绝,而是同样小心翼翼把花从小酒侍手中接过,认真道:“谢谢!”
谢谢你还记得亭柳,谢谢。
小酒侍连忙退后几步,笑道:“那大人快些回家去吧。”
听到家,史余的鼻翼轻动一下,旋即点点头,把这朵小小的甘棠收好,带好斗笠,再次入雨,只是这次他终于不再心如刀割。
史余交接完工作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捧着小小的甘棠,走上他之前建好的水榭。
虽然下着冷雨,但毕竟是阳春三月,天气早已转暖,他放在亭下的药菊已生出苍绿的叶子,而一旁的柳树也早已枝繁叶茂。
史余坐在廊凳上,把这小小的甘棠放在廊灯前,取出火折,把这廊灯点燃,听着雨声,闭上眼轻轻回忆着从前。
“亭柳,你说百姓心中会不会记得我们?”史余放下手中的史书,对书中立功无数却晚景凄凉的将军无比惆怅地感叹。
唐练听言顿了一下笔,旋即一捺,舒畅之极。
“可能是有些难过的,毕竟我们一直强调的是功成名就辉煌不断,但我想更多的是高兴吧,因为我们信念的始终是向国废己。”
史余从未听过此话,立马抬头看向唐练问道:“此话何意?”
唐练放下毛笔,解释道:“我幼时特别感激当时的一位太守,因为他我没饿死在战乱离散中,乃至到现在我都记得他并深深的感激。可是对你对我麾下成长起来的人完全不记得这位早已致仕的太守。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那种艰难,你们一直活在安稳幸福之中。而百姓生活安乐自然就更关注自身,而非时刻在意着紧触心脏的守护网。”
“我曾无数想过我入仕为何,可原因不就是只有一个嘛——国家富足、百姓安乐。所以他们不记得我,说明我做得很好,没让他们尝到苦难的滋味。我很高兴他们不记得我。”
史余看着这谧稳的火烛轻声道:“可是正是因为你没有让他们尝到苦难,所以他们更加记得你。亭柳,你从未被遗忘。”
这廊灯留不住你,这水榭旁的翠柳留不住你,我留不住你,但你也被留住了。
留在这会稽千千万万甘棠树上的小小甘棠花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