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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恭敬地行了拜师的礼,道:“《臣轨》圣训曰:‘君有过失而不谏者,忠臣不忍为也。’《新序》曰:‘见过则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故知为人臣者必持匡谏之心,乃至为谏而死,无怨无悔。又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曰:‘岂舍王哉?’直谏而死,虽死忠节,不亦舍王者乎?是所以拜问才人,为人臣者,当忍污名而顾盼君王乎,当惜清节而毅然赴死乎?才人身居台阁二十年,内博君王之爱,外却有左右逢源之名,才人以为,究竟怎样才算是人臣之楷模呢?”
婉儿还是第一次得知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她的,的确,古来就是伴君如伴虎,在外人看来,当今的圣人似乎还有些嗜杀,宰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伴在皇帝身边的人从不固定,却只有婉儿的身影,屹立在朝堂上毫不动摇,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一个谜。
扫视这些日后极有可能要身居宰辅之位的青年才俊,婉儿从容应答:“张学士之问,无非问何为忠,何以谏,何以为人臣。《说文》曰:忠,敬也。谏,正也。臣,牵也。是谓忠者要怀敬肃于心,谏诤要能匡正得失,为臣要有屈服之意。敬肃之心,是说要敬肃君王,敬肃其职,首先要恭敬地去理解君王的作为,其次要谨慎地尽自己的职守,这就是忠。匡正得失,是说见行有偏差,要明白指出,以期把邪妄之心扭转到正道上来,这就是谏。屈服之意,是说要清楚自己是臣不是君,不应怀有悖逆的心思,这就是臣。
“张学士所言,认为为君王尽忠和为君王死谏是有矛盾的。果真如此吗?怀着敬肃之心,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发言匡正得失,也是要臣下审慎地看待问题。忠的目的是行正道,谏的目的是保正道,事虽不同,其理一也。忠臣知道‘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道理,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到的,与君主的立场上看到的不会一样,因此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同时兼顾君主的角度有何不同。因而一个忠臣要进谏,会多方考证,遇到君主失德,绝不捕风捉影,会先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再问是不是臣下的过失,最后才问是不是君主真的失德,一旦不再存疑,便死谏到底。
“忠臣之谏诤,以此区别于沽名钓誉之辈。疑窦不除,一味死谏,是不惜性命,以君王名节易忠臣虚名,偏离谏诤的本义。君王尚未失德,谈何“匡”;以无理之言狂谏,谈何“正”?不惜性命,是以命求名,于君王无益,竟成乡愿,岂非德之贼也?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近来公推的谏臣,无出魏文贞公之右者,太宗文皇帝以为镜鉴,时而垂询。其先在隐太子府,献计不用,反复谏之,再不用,望太宗有人君之像,毅然受抚,不思旧门。是故明谏之不用而不必死,故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古来公推的忠臣,又以屈原为至忠。屈原放逐,美政不行,尚可居沅湘而发离骚之音,善言不用时不死,怀王陷秦时不死,城破国亡,然后一死,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非死名节,实死国也。
“故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臣轨》圣训曰:‘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为臣者眼里不仅要有君,更要有民,君赖一言谏诤而明,民也赖父母之官而生。谏诤是谨慎之为,行政是才姿之用,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者也。而今圣人广布恩泽,有人上谏说恩赐太厚,封户太多,侵扰百姓,实则就户部之核算,如今亲爵封户计万七千五,不及贞观时三分之一,以此死谏,难道不是狂悖吗?圣人求贤若渴,又有人上谏说圣人频繁修筑宫室,又以封禅为功,劳动百姓,奢华浮靡,然则虽有奇观,至今仍奉‘征赋科徭,实资宽简’为国策,百姓租庸调外严禁杂税,至今义仓充盈,乃至要在立德坊穿凿新潭以供自江南而来源源不断的粮船,永淳年后虽时有天灾,然再无饥荒,以此死谏,难道不是蒙蔽吗?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臣下只盯着君王的后宫,却不知民生,不见君王是如何履行天命的,这是一叶障目,自以为忠节,而不知百姓所不齿也。圣人曾对婉儿说,要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婉儿不敢不记在心里。怀着为国的心才能尽一代之力,不加审慎地因谏而死,不是尽一代之力,自以为以死尽忠,其实万代以后的人并不以为功。污名与清节都是盖棺才能定论,慎行和推恩却是当下的责任,为人臣者,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肩负着这些必须尽的责任。狄国老几次左迁而不以为耻,在其位谋其政,没有丝毫懈怠,故而可以得圣人青睐,首相之位无人动摇,这不是攀私的缘故,圣人看重的是公心。
“诸公当下的责任,就是把《三教珠英》编好,使之传于后代。生前的责任都没有尽好,又遑论身后的清名?诸公是大周倚重的青年才俊,是以后要登台阁的人,婉儿不敢为师,谨以二十年的所见所思,与诸公共勉。”
☆、第六十七章
圣历二年四月,朝野尚未消除对武皇立李显做太子的惊异,一场盛大的盟誓已在武皇的主持下开始筹谋。
在祭祀天地与举行大典的通天宫,武皇携太子显、相王旦、太平公主和梁王武三思、驸马武攸暨举行了盟誓,使其各自作誓文以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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