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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容回来啦!”
一声通传,宜都为主人打起帘子,婉儿心事重重地进殿,看已是满头银丝的郑氏起身迎她,只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娘”,便往书房去了。
自永淳元年的关中大旱,在天后的安排下举朝迁到东都后,婉儿阔别长安已二十三年。这座长安殿还是天皇在封她做才人时下赐的,她在这里完成繁杂的政务学习,想着能再多替天后分一些忧,期待着能凭借非凡的才学留在天后身边,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体会到权力的灼人,近到被她身上的光芒迷炫,近到穿过那道光,抓不住的指缝间,什么也留不下。
神龙政变后,皇帝李显在东都待了十个月,每月都去上阳宫拜谒母亲,虽通过血腥的政变上台,却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等到获得确切的遗诏,要扶武皇梓宫返乾陵,李显才敢正式把都城迁回长安。显对母亲一手营建起的大明宫有深深的恐惧,在那座恢弘的宫殿中,到处都像是笼罩在女皇的阴影里。他不顾大兴宫阴暗潮湿的环境,执意要以大兴宫为主宫,可毕竟那座始建于隋的宫殿年久失修了,这一冬,还是得在大明宫中熬过。
婉儿抚着空空的书架,当年她的藏书都跟着她搬去了东都,在九洲池上的凝华殿里,氤氲着武皇下赐的伽楠香。随着她以昭容的身份回归,长安殿暂时被收拾干净,还没有把藏书搬过来,于是书架上空荡荡的,时隔二十三年,也闻不见那样醇厚的伽楠香了。
寒风吹得殿门晃了晃,发出“吱呀”一声,门外的宫人忙扶住殿门,婉儿却突然扭头朝殿外看去,宜都侍立门口,看见她黯淡了许久的眼里,忽然闪起明媚的光。
殿外只有风在呼啸,慢慢吹熄了她眼里的明焰。
婉儿记得,那一回被授意遍览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奏议与履历,听见掩殿门的声音,蓦然回首,望见天后的身影。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偌大的大明宫里,没有一处不藏着与那个女人的记忆。过去的记忆越是美好,如今的痛楚就越是明白,婉儿不敢有丝毫静下来的想法,快步离开书架,迎着寒风便出了长安殿去。
她要强迫自己忙起来,只有投身于工作中,才能稍稍放下对那个人的怀念,只有继续走那个人没有走完的路,才是最大的宽慰。
“见过上官昭容。”吏部的值员看到婉儿的身影时有些惊讶,忙停了手里的事,到门口来迎接。
“不必多礼。”婉儿并不自矜于昭容的身份,二十余年不曾升迁的才人身份让她的骨子里深深刻下了谦恭的品性,“前些日子我没有在朝,如今圣人授意我回来主持议政,我想看看省部侍郎以上官员在此前十个月里都有什么调动,紫宸殿又是排了哪些人入阁当值。”
“昭容稍候,仆这就去拿。”在部堂上首为婉儿布了席,吏部上上下下忙活起来,婉儿却不愿就此坐下,徘徊在吏部大堂中,细心地看堂中陈设与部员做事。
那些部员对她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婉儿想起当年跟魏元忠和狄仁杰在武成殿主持议政的时候,虽然那代表着武皇放权不顾,时人多为她不值,但有得力的帮手和说得上话的宰相,商量起朝政来,还是有精神的。然而那位与自己一内一外可以为武皇分忧的狄国老已去世五年,魏元忠坐二张的事仍被流放在外,宰相班子的三足鼎立,如今只剩下了婉儿这根独木支撑。
面对尚不明就里的朝局,婉儿知道,她一定需要帮手,需要能帮她或是帮整个大唐建言献策的人。所以跳进这趟浑水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吏部查档,期待着能够借人事打开局面,重新践行武皇教给她的,“宰相第一在用人”的精神。
“韦尚书今日不是当值吗?我刚刚还在紫宸殿,也没见圣人有召啊?”婉儿确信自己没有看见吏部尚书韦巨源,部员听她发问,都紧张起来,却讷讷不敢言。
婉儿看得明白,见属官把她要看的东西搬上了主位,也不逼问,便坐了下来。
聊聊翻了几页,只看姓名,不用看后面的内容,她也几乎能背得出来这些人的履历。只是看过了紫宸殿值官,婉儿就难以再翻看下去了,和蔼的脸色却是未变,问明显有些怕她的吏部官员:“户部的杨尚书和兵部的宗尚书是谁举荐上来的?”
她好像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见那张美丽的脸上和颜悦色,吏部的官员也便放下了心,一五一十地回答:“杨尚书是皇后的提议,宗尚书是梁王荐上来的。”
婉儿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不置可否,微微笑着把东西放回去,道一声:“劳烦了。”
吏部官员忙又停下了手里的事,站起来送:“昭容慢走。”
这位刚刚回宫主政的上官昭容冷不丁跑到吏部来,翻了翻紫宸殿值官的档案又走了,吏部的官员摸不着头脑,婉儿的心里可清楚得很。
她在上阳宫的这十个月,原来错过了这么多。果然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任性的,只是这么十个月的“为自己而活”,便把将来活成了困局。
到部堂门口时,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婉儿刚要冒雪出去,在门口等了她许久的宜都忙拉着皮裘奔上来,有些发寒的身子被大大的皮裘裹上,头顶支起了一把伞。
婉儿向这个忠仆感激地笑笑,拿过她手里的伞便要赶她走:“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镇国太平公主府,谈一谈则天皇后碑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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