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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的许诺?”李显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笑婉儿,却是笑自己,“二十三年前,我想要努力做一个把控最高权力的皇帝——不,我在做皇太子的时候就这样想过。我和阿爷在婚事上大闹了一场,以将来的国母为赌注,把一生的大事闹成对阿娘开战的阵地,就像拔河一样,她越是不放手,我们就越是执着,执着于与阿娘的对峙,渐渐都要忘了是为韦香儿这个人。到真的大婚的那一天,我又忽然恍惚起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香儿,还是仅仅为闹这么一场,打破阿娘不可战胜的神话,取得那么一点点胜于阿娘的快感而已。最高权力,令所有人着迷,我提携韦玄贞并不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那时朝堂是太后党和托孤党的天下,我不愿意受制于母亲,放眼朝堂却没有能够忠心于我臣子,才出此下策,一定要让韦玄贞进入权力中枢。我知道我事情做得太急,可我没有办法从长计议,我在朝堂上放荡不羁,其实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阿娘等着我出丑,她是埋了个陷阱,让我自己跳下去。”
李显叹息一声,起身凝望从窗外斜入的月光,想起在房州的时候,在那脏兮兮的茅屋中,只有从破窗里透进来的月光还是洁净的。或许正是因为在斗争中娶了韦香儿,这女人却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着他跋山涉水,跟着他一落千丈,生裹儿的时候差点死在路上,才让李显的心里如此有愧,那句“不负妻儿”也变得如此有分量,成为帝王一提起就只好立刻投降的软肋。
“她把江山交给我,再次给我埋下一个陷阱。她明知道我不能像她那样扛起重任,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却依然在那天逼着我,说一个皇帝怎么能跪着。”武皇在长生殿内说的那句话,也许被众人轻易忽略,却始终印在李显的脑子里,每每想起,都是一阵惶恐,“八弟是绝对不会想要做这个皇帝的,婉儿你说,阿娘为什么不传位给太平呢?”
困在他心中的结,困在这帝国中枢的结,在李显做皇帝的第三年,再也积攒不住,终于被问出来了。
☆、第九十章
这也是曾经萦绕在婉儿心中的疑惑。武皇仔细考察过她的几个孩子,太平公主必然是其中之一。太平是最受宠的小女儿,若是在以往,立皇太女必然惊世骇俗,但在更加惊世骇俗的女皇时代,太平在名分上,似乎与哥哥们拥有同样的竞争起点。武皇不止一次地说过太平“类我”,如此一个果决又聪明的女儿,从小就能把七哥八哥给比下去,在决定传位给李家人后,武皇理当首先考虑她才对。
婉儿不知道那天她被病榻上的武皇支走后,狄仁杰进来谈了些什么,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其实隐隐有了些眉目,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太平,也最不可能成为储君。
“则天皇后对于镇国太平公主的爱,似乎是不一样的,她是千呼万唤才得赐的小女儿,还寄托着皇后对早殇的安定思公主的爱。外面传言安定思公主是则天皇后杀的,不管是不是,她利用了女儿的死去扳倒王皇后,是不争的事实。懿德太子死在陛下的面前,婉儿想,陛下应该能懂这种父母丧子的感觉。”婉儿并不随着起身,李显支开所有人来找她,摆的不是皇帝的架子,已然是内文学馆故人的姿态,“则天皇后再是权秉紫极,在家庭里,她也只是一个母亲。有一个不能保护的大女儿在前,再得到一个小女儿,自然是恨不得把天下都送到她的面前。可则天皇后不能。她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皇帝需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坐稳含元殿上的那个位置。从二十七岁出感业寺入宫,到八十一岁把权力交给陛下,五十余年间,她紧绷的精神没有一刻可以松懈。则天皇后最能体会,做一个女皇帝,需要有凡人不能有的健康体魄、凡人不能有的强大精神,以此面对凡人不敢想的巨大挑战。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可信,稍不注意脚下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一个王者的压力没有人可以分担,她只能在无数个寒夜里独自面对风雪,等到翌日的阳光普照,她站在光里,又仿佛眼前的挑战都不堪一击,以绝对的自信站在不肯向女人俯首的群臣面前。则天皇后正是因为太爱公主,才不忍心让公主再体验一遍她艰难的历程。”
这是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母亲,被婉儿说出来,引起心中极大的震撼,李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仿佛那里有母亲交给的重任:“阿娘从来都是以江山为重的人,却肯把太平置于江山之上,她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果然我是最不受宠的孩子吧?”
婉儿想起垂拱四年在未建成的万象神宫里,她也曾这样问过武皇,那时的武皇这样告诉她:“没有受宠和不受宠的孩子,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都是受宠的。”
“是吗?真的可以用看待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吗?”李显自嘲一笑,“不受宠,也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我从小就比不上五哥六哥,八弟虽然不争,我知道他聪明得很,妹妹的话,就更难以与她比较了。那时在内文学馆,五哥带着你进来,自然地让你做六哥的侍读,那时我似乎有一种冲动想要去争一争,但我拿什么比六哥呢?婉儿以侍读的身份在内文学馆发光,那时六哥是那样喜欢你,我想着,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能做我的嫂子也好吧?可我越发地看清,我们这些人里,最是文武双全的六哥竟然也配不上你,大唐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做你的丈夫。我以为,你将永远以阿爷赐下的才人身份做事,或者更进一步,阿娘留一封遗诏,我也可以赐你做侍中这样的外官,可毕竟没有。阿娘让你做我的昭容,我却没有从小爱慕的女子竟然为我所得的兴奋,你在朝堂的历练中越发高远,而我依然因为自己的难以任事而在泥潭里挣扎,你还是离我那样遥远,这使我常常分不清,你这个昭容,究竟算是我的后妃,还是只是我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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