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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诉说对她入朝的想法,从在掖庭宫里的相依为命,到入朝后常常不能着家,她是过得忙碌而充实,母亲却一定是无奈而寂寞。她都不知道母亲是何时染病,病情又是如何恶化的,这个能把朝上官员的履历烂熟于心的红颜宰辅,却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婉儿在此刻开始后悔没能常回家陪陪母亲,虽然不常回家,但在朝上明枪暗箭的摧残下,每每想起母亲,依然还是血缘深处最大的牵挂。从小就被斩断渊源和根基的婉儿,好歹能有那样一个人,寄托血浓于水的亲情。
“阿娘……婉儿不孝……”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孝”,却被郑氏一笑,一根手指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唇。
“那个梦虽然应验了,但阿娘心疼婉儿……”婉儿的泪簌簌如雨,再也没法拭得干净,郑氏的手指飘忽往上,触见她眉心的梅花,“则天皇后驾崩,婉儿的身影越发孤独了,阿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果上天假以年限,阿娘也想再多陪婉儿几年……”
婉儿反手拉住郑氏的手,握得紧,像小时候学步,生怕摔得疼,一定要握紧母亲的手才能安心。可母亲的手不可能永远给她这样握下去,那时母亲毅然地放开,小婉儿走得跌跌撞撞,果然一摔,任是怎么哭泣母亲也不上来拉她,于是小婉儿擦干了眼泪,赌气似的自己站了起来,走得歪歪斜斜,多摔了几次,便学会了独自走路,也再不怕疼了。
她在学步时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母亲的怀抱,又将要在母亲的大限前,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有牵挂的人生。
“婉儿,婉儿……”郑氏还想要多唤她几声,呼吸明显变得急促,瞳孔也逐渐涣散了,“婉儿绝不孤单,那些你牵挂的人,都要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幕虽沉重,也能为你洒下一地星辉!”
她燃烧起生命激励女儿,不知这样是否能消弭婉儿心中莫大的孤独,郑氏安然瞑目,从未想过自己能以沛国夫人的身份风光离去,生在世家,嫁至相门,死获哀荣,令世人钦羡的生荣死哀出于掖庭宫的苦难,最受人欺辱的位置和最引人尊重的位置她都坐过,她把母亲这个角色扮演得无比成功。
“阿娘……”婉儿在榻边啜泣,凝望郑氏安详的遗容,紧抿着唇,起身向外走去。
推开房门,闻讯赶来的李显带着皇帝的銮驾候在门口,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婉儿的眼神愈发坚定,清澈的目光并不分与凡人,抬头把漫天的星星收入眸中。
那梦幻般的辉光映在她的眼底,她知道,往后的路尽是同归之路,她不会孤单,也不会再害怕了。
☆、第九十四章
沛国夫人新丧,上官昭容请旨丁母忧,皇帝虽恩准,却不许耽搁太久,用以日易月的法子,表明大唐一刻也离不开昭容的主持。
还不到一个月,太极殿已经不习惯没有昭容的坐镇。三省和六部门第不同不能和睦,过往在昭容的调和之下还能勉强共事,首相之位一旦空缺,三省没有能服众的宰相,剑拔弩张的气氛再也压抑不住。
然而宰相之间的争执总要顾忌对方的势力与身份,一切的□□只能由一个小官挑起。
“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已经上了三十多道奏疏,不仅弹劾中书令宗相公,还意指妾干预朝政,安乐公主怀悖逆之心。”韦后拿着奏疏进来,扔在李显的案前,“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捕风捉影,宗相公兢兢业业,妾和裹儿可是与陛下共患难的妻儿,这样诋毁,屡教不改,陛下应该下旨杀了他!”
又是杀人。李显被韦后连日安排的宴会弄得筋疲力尽,这节骨眼儿上,婉儿又告假在家,自己也不便去看她,心里本就十分不舒坦,韦后又来咄咄逼人,李显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好啦好啦,他连上三十多道奏疏,必然有个缘故,你容我看看再说嘛!”李显起身,俯身拾起地上的奏疏,刚刚展开欲看,就被韦后一把夺了过去。
李显十分意外,抬头看韦后竟是一脸恼怒:“陛下!陛下与妾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还不如一个蝼蚁小吏了解吗?有什么可看的,陛下想知道什么缘故?难道真要听信他的谗言,把妾废了吗?”
她把话说得严重,反客为主下,李显只得低声下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就是这个意思!陛下要是厌烦妾和裹儿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妾就立刻带着裹儿回房州去,不用这些人的离间!”裹儿和房州总是韦后惯常拿来驳李显的把柄,软肋插刀的次数多了,捅得人心里鲜血淋漓。
“我信你,我信你!”忙表明态度安抚下韦后暴怒的情绪,李显盯着她手里的奏疏,劝道,“但他是上书言事,杀言事的官员封堵言路,这不好吧……”
“什么言官?左右拾遗才是言官,小小一个参军,谁给他言官的权力?”韦后不肯稍作让步,“陛下要是不杀他以儆效尤,那就是默许!只怕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效仿,百官不在一条心上,陛下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李显不语,他从来都说不过妻子,也是妻子的能言善辩在房州替他挡去多少神都来的考验,那时的他以为娶得不离不弃的韦香儿是人生一大幸事,如今却似乎越发琢磨不明白了。
他不说话,韦后就当是应允了,扬声便吩咐侍立在外面的宗楚客:“宗尚书,圣人下旨赐死燕钦融,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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