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守寨子
从在西卜柏开荒种地开始,铁豹子、孙知新收纳了不少流民,到如今人数已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相比当年唐中元动不动就啸聚十几万人当然差了许多,但他们想要做的本就不是要聚众造反,而是保境安民。
当年唐中元到处抢劫能迅速得到大批粮食钱产,他们开荒种地却是一锄头一锄头挣活路。别的不说,管理两万人,每天的纷争口角就能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这些年战乱下来,无主之地不少、太行山的荒地也可供开垦。给流民分了田地,大家也都还有热忱之心。
如今他们势力范围已覆盖平山、灵寿、行唐三县之地,倚着太行山自给自足,有些乱世乐土的模样。
要守着这片乐土,他们又组建了护民军,两万流民多是老弱,挑选民壮之后护民军队伍不过六千余人。
这次孙知新探到消息,有小股建奴在保定府一带劫掳粮草。于是他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率领三千民壮往曲阳县组织百姓撤离。
余下的三千民壮分散在西卜坡、平山县、灵寿县等地卫护,行唐县这边一共就一千余人,由铁豹子亲自坐镇。
一千余人不多,但对付山贼和小股溃兵也是够的。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三千余人的溃军来偷袭寨子。
铁豹子率众迎击,双方战了半个时辰之后,民壮已有溃败之势。
“大当家的!扛不住了……”
一个名叫杨六的民壮喊道,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棍子挥舞着。
那棍子颇为粗大,棍尖削得尖尖的,杨六奋力一刺,刺在一名溃兵的皮甲上,却并不能刺透。
接着,那溃兵单刀劈下,杨六持棍一挡,木屑纷飞之中,棍子断作两截。
那溃兵手中单刀顺势劈下,在杨六身前划开一道大口气,血溅了两人满脸。
“啊!”
痛呼声中,铁豹子纵马奔来,狼牙大棒斜斜砸下,“嘭”的打在那溃兵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铁豹子一棒势尽,抡起狼牙棒又砸向另一个溃兵。接着单人匹马突入重围,引得十余个溃兵向他杀去。
杨六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眼见止不住血,干脆也不管了。他把地上的溃兵尸体向后一拖,用力拖进己方的阵线,直接就开始剥衣甲。
“二壮,掩护俺!”
随着他这声喊,一个民壮迅速补上他的位置,守住阵线。
杨六胡乱把溃兵身上的衣甲穿戴上,捡起地上的单刀又扑了上去。
“俺有甲了!跟俺杀啊!”
血从他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在皮甲下不停滴着,他拼了命的向前扑去,状若疯虎一般,手中单刀劈下、抬起,又劈下……
对面一排溃兵持刀捅过来,杨六抬刀挡了一刀,眼见二壮要被砍中,他向前一冲,撞在那柄刀上。
“俺有甲,你们跟在我后面刺他们!”
“杀!”
一排长长的尖头木棍猛然刺出来,有的击在对着溃军的甲胄上,有的斜斜刺入溃军的脖颈当中。
血喷如柱,溅了杨六一脸,他大感振奋,又吼道:“乡亲们,守俺们的庄稼!”
但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守俺们的庄稼!”
又是一排尖头木棍刺过去。
突然,对面也是一排单刀劈下,两柄单刀分别劈在杨六的脖子和腰上,他嘴里“咯咯”了两声,缓缓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他手中的刀又是一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娃和他娘……今年……吃……俺的……庄稼……”
杨六摔倒在地,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想要扭过头再看一眼寨子。
战场各处,一个又一个人也倒了下去。
铁豹子硕大的手臂如同铁铸而成,手中狼牙棒不停翻飞,然而他再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已经是身陷重围,民壮的阵线已被溃军杀退了不少。
“大当家!回来啊……”
铁豹子恨恨向前眼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自己阵线里杀去。
他以前打仗向来是一往无前,劈开对方的中军。但现在这些民壮不比他的山贼兄弟,有马有甲的人太少,不足以破开敌方的阵线。
冲锋不成,铁豹子知道这一仗已经是败了。眼下只能退回去守着寨门,争取时间让寨子里的人撤离。
“兄弟们守住啊!铁柱,你回去带着寨子里的人撤……兄弟们,跟老子守住寨门!”
“杀啊……”
寨子里都是这些民壮的家小,这仗再难打,民众们也只能咬着牙以血肉之躯扛住。
铁豹子一进一出,杀回己方阵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
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摸出腰间那柄火铳,瞄着对面一个校官,扣动扳机……
“娘的!”
那扳机按也按不动。
铁豹子只好再把那火铳插回腰间,抡起狼牙棒向前杀去。
忽听后面有人喊道:“大当家的,少当家的来了,俺拦不住他……”
铁豹子还在浴血奋战,闻言愣了一下。
少当家还是三当家?
老三回来了?
他心中大喜,转头向北看去,见山峦寂静,毫无动静,哪有诸葛老三?
再一转头,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刚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
娄超正策马驻立在溃军中军,指挥着战线上的厮杀。
娄超本是河南箭眼山上的山贼头目,后来带着一众喽罗投靠唐中元,小立了一些战功,被封为平津将军,驻守河间府肃宁县一带。
他本以为天下平定,自己也是一个开国功臣,从此富贵平安世享清福。
后来也听说东虏叩境,娄超一开始没当回事。想着有三殿下领兵守着长城,建奴叩境关自己屁事。
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唐节战败、古北口被破、蓟镇被占、瑞军撤守山海关,紧接着,顺天府各地被攻占、京师被包围。
再然后,固安、永清、霸州、文安、任丘,各地失守的战报堪堪传来,八旗兵轰然杀向河间府。
娄超急忙领兵迎击。
他本来也没瞧得起关外的蛮夷,以为对方只会骑射,得知建奴只派了三千人来攻肃宁县,于是出城十里交战。
没想到迎来的不是想象中连盔甲都没有的野蛮人,而是甲胄分明、队列齐整的八旗汉兵营。
对面两轮火绳枪打过来,娄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手下的兵士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这些楚朝官兵投靠建奴之后,反而比以前强得多。
娄超手下的兵也不是什么老营精锐,更擅长的还是抢劫,而不是打仗。以前他们对上官兵大多时候都在跑,等到东征也没过几场真的硬战,往往兵临城下楚军就投降了。
于是,不等八旗骑兵冲锋,这些人就跑了。
娄超丢盔卸甲逃到真定府一带,也开始考虑以后怎么办。
他看这情况,觉得京城是守不住的。出路无非是那几条,一是投靠建奴,这阵子不少战败的瑞军也是这么选择的;二是到江南去投靠楚朝,以后要是混得好,大概能像江北四镇的将领那样。
但娄超还是想观望一下。
总之不管投靠谁,手底下有兵最重要。封官许爵,兵才是他的筹码。
河间府的溃兵不少,娄超很快就聚集了三千溃兵,他不敢带着这些人打硬仗,于是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
劫掠乡镇、裹胁百姓。这是不打硬仗却能最快聚集人马的手段,义军起事之初就是这样滚雪球一般滚起来的。
前提是天下的钱粮抢不完。
娄超不管什么前提不前提,他盯上了太行山东面的这些人,因为他们种了不少庄稼。
他打探了情况,知道他们派了三千民壮去北面的曲阳县,于是定下计划偷袭这个寨子。
铁豹子这人,娄超也打听过。
大家都是山贼出身,铁豹子混得就太差了。自己都领着穿甲的正规兵了,铁豹子还在和一群泥腿子玩,比山贼还不如。
此时,看着战况,娄超有种“果然不出我所料”之感……
只见溃兵阵线已经押到了寨门附近,一群民壮凭据木制的寨墙负隅顽抗,显然撑也撑不了多久。
“兄弟们!杀进去啊!只要杀进去,粮食、钱财、女人任取!杀光这些泥腿子!”
溃军的将官们不停呼喊着,指挥溃军一波又一波向民壮薄弱的防线撞了上去。
这种口号给民壮带去了极大愤怒,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咬着牙殊死抵抗,以血肉之躯拦着防线。
娄超既吃惊于他们这种悍不畏死的战意,又鄙视他们只是一群泥腿子。
“赤身肉搏也妄想拦住我们?可笑。”
终于,民壮中有三百多人转身逃了。
娄超大喜,认为马上就要突破寨门。
只要突进去,杀向寨子里的老孺妇孺,那些民壮的防线就会迅速瓦解,转头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逃跑。
“杀啊!他们马上要败了!”
但接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忽然缓缓倒塌下来……
“快!散开!”
战阵上一片惊呼。
“轰!”
一声巨响,灰土、木屑纷飞,惨叫声四起……
大木梁砸在溃军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人的骨头砸碎。木头下的溃兵身子扭曲着,如同破布一般。
娄超目光看去,见瞭望台倒下的位置正好补住了刚才那些撤退的民壮的缺口。
接着他慢慢发现,民壮的阵线似乎不一样了。
这一战最初,那些泥腿子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搏杀。便渐渐的,他们的战法像是改变了……
“一!二!起!”
只见两排民壮分别抱起一根从瞭望台上拆下来的巨大梁木,吆喝着,向前冲起来。
那根梁木被横在路上,如一条门栓般挡着溃军前进的道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上来。
“嘭!嘭!”大梁木撞在前排溃军的头上,径直横扫过去……
“啊!”
一时间好几排溃军被推倒在地。
“刺他们的脚!”大梁木后面,民壮们拿着尖头木棍毫不留情地就刺上去。
“啊!”
溃兵们被大梁木推着,一时难以躲避,手中的单刀又够不到对面,登时又倒了许多人。
抱着大梁木的两排民壮施出了全身力气,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通红。
“用力啊!你们后面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加把劲!”有人大喊道。
“啊!”
又是一声巨响,在推倒了一排溃军之后,大梁木重重砸在地上,把倒地的溃兵压得惨叫不止。
紧接着,下一根大梁木又推了过来……
娄超大怒,冷哼道:“雕虫小技,垂死挣扎。”
“冲上去,他们靠这样守不住的!杀啊,粮食女人就在前面……”
“杀啊!”
本来马上要被杀败的民壮却已变得难缠起来。
一根根大梁木横亘在道路上,使得溃兵的兵力优势施展不开,战斗又被拉长。
接着,寨子中冲出一群女人,抱着酒坛用力砸在大梁木上,几个民壮冲上去,手中的火折子一点,大火顺着大梁木烧起来,阻挡着溃军的进攻。
“看到了吗?女人就在那里!冲上去!”溃军将军大喊起来。
战到现在,溃军离击贵防线就差最后的一步。
民壮的反击也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突然!
巨大的杀喊声从北面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北面树林尘土飞扬。
“是孙先生他们回来了!”
民壮欢呼起来。
“二当家回来!大家伙,杀啊!”
“杀光这些强盗……”
寨子中士气大振,原本被压下去的防线迅速又反弹过来。
溃军大惊,阵线又是一乱。
他们如果能打硬仗,也不会溃逃到这里。
再加上他们本是互不统属,全是为了抢劫才聚在一起,此时听说大股的民壮队伍回来,更是军心大乱。
这里原先不过一千多人就这么难打,再来三千民壮,那肯定是打不过的。
已有溃兵心退意,提着刀就要转身……
娄超转头看去,见北面暂时还没有看到人影,只能看到烟灰滚滚,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
他心知如果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那这一战定是打不过。
但马上就要得手,此时就退,未免让人不甘。
还在犹豫之间,忽见前方民壮当中有十几匹马奔驰而出,当先一人却是一名白衣少年,拍马便向自己这边冲来!
娄超一愣,心想这人疯了不成?
“是少当家!是少当家!大家伙快跟上去……”
民壮又有人大呼起来,追着那十几匹马向溃军杀过来。
寨子当中欢呼声不止,竟还有女人孩子也提着木棍冲了出来。
娄超大怒,转头一看,见北面还没看到人马,于是大喊道:“是疑兵!是他们的疑兵啊!继续冲,拦住他们!”
“砰!”
随着一巨响,前方战场上一员校将的头颅爆开!
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前方的溃兵一身,许多人愣了一下,又听到一阵杀喊声响起。
只见北面二十几骑向这边杀过来,身后人影绰绰。
溃兵右翼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当前一员大将手提一柄大刀已杀入阵中,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掉落!
“不是疑兵啊!不是疑兵……快跑啊,娄将军骗人的……”
“砰!”
又是一声铳响,那边策马而来的白衣少年左手持铳,右手持着一把单刀,领着人毫不犹豫地撞向娄超的中军。
这更加让溃军坚信,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
“撤!”娄超眼见军心不再,终于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溃军争先恐后向后撤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些民壮竟是直接追了上来。
“国难当头,你等不思守国,反而杀戮百姓,掳夺钱粮以填一己私欲。如此国贼、不杀何以平众怒?随我杀国贼,绝不姑息!”
随着这声大吼,一众民壮满腔愤慨喷涌而出。
“杀国贼,绝不姑息!杀!”
“杀光他们!”
……
“砰!”又是一声巨响。
跑着跑着,娄超感到有破碎的盔甲弹在身后。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策马奔来的少年已追到不远处,手中的火铳正指着自己。
“该死……拦住他!”
娄超身子一俯,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名亲卫应声而倒。
那十几骑又是欢呼不止,纵马赶向娄超。
“杀了他们!”
娄超大怒,指挥起溃兵返身杀向这十几骑。
大家都是溃兵,也没有义务保护他。因此这种撤退过程中他暂时也只能指挥这三十余个亲兵卖命。
好在民壮也只有这十几匹马。
“杀啊!”
混战之中,双方又战在一起……
~~
张嫂很生气。
她本来被绑在屋子里,但铁豹子下令撤离的时候,自然有人解了她脚下的绳索要带他逃跑。
张嫂一脚就把对方踹晕了,跑到厨房找了把剪刀磨开了手上的绳索,她也算是脱困了。
换成别人,许是趁乱就逃回关外了。张嫂却一心要去找到王笑。
然而各个屋子都找遍了,她也没看到王笑的身影。
直到她赶到寨子前一看,王笑已在指挥着民壮守卫寨子。
张嫂知道,这一战之后,自己的谎言肯定要被揭穿了。
但她不甘心,她趁乱混在人群中,还是想要找机会继续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
可惜,王笑一直在数百民壮之中指挥,实在没有机会。直到战到最后,王笑忽然策马冲了出去。
“这小子要逃!”
张嫂心中一惊,迈开大步便追。
前头有溃兵拦路,她抢过一柄单刀就杀,还引得一众民壮叫好不迭。
“大嫂子好样的!”
“好!大嫂子厉害……”
好不容易在溃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张嫂目光一看,只见王笑再领着十余骑与三十余个溃兵在乱阵中杀得难分难解。
她自己这一路过来也是受了不少伤,但依旧毫不犹豫就向王笑扑去……
“小子!休想走!”
~~
铁豹子听从王笑的建议了三百余人从后面突围,绕到北面树林,扮成从曲阳县回来的民壮杀出来,果然吓退了溃兵。
他此时正突入重围杀得性起,转头一看,忽见溃军一名将领正在杀向王笑。
铁豹子大喝一声,连忙也向王笑那边扑去……
~~
娄超本想撤,偏偏被这什么狗屁少当家追着,心头火起,眼中也是杀气迸发。
“去死吧!”
他与王笑拼了一刀,反手一刀将一个扑上来的民壮砍翻在地。
“当”火光四溅,王笑一当斩下,娄超也是提刀挡住。
没想到王笑却是不退,欺身上前,又是一刀直刺娄超腹部。
娄超眼看挡不及,只好挥刀去斩王笑的脖颈。
这竟是被逼得要同归于尽。
但娄超心想,自己有盔甲,中这一刀未必会死,这少年却是必死无疑。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了上来。
娄超大惊,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这一瞬间,火铳并没有响。
娄超手中的大刀已斩向王笑。
“当!”
一声响,忽然一柄单刀飞来,击飞娄超手中的刀。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状若疯虎地扑上来,一拳轰然砸下!
“嘭!”
~~
张嫂本来想直接捉走王笑,奈何才赶过来,便见一员溃兵将军手中刀要砍中王笑。
她只好奋力掷出刀,飞快赶上去,轰然两拳砸在那溃兵将军面门!
下一刻,一柄火铳抵在她脑门上。
“唔,省了一颗子弹。是玉儿派你来保护我的?”王笑问道。
“小子!”张嫂大怒。
她忽然知道王笑刚才为什么不开铳了。
下一刻,铁豹子飞马赶来,惊道:“快住手!你怎么敢这么对你娘……”
“铁豹子,看好你的蒙古婆娘,不然我砰了她。”
王笑说罢,转头看向铁豹子。
这次他没有笑,是在发号施令……
铁豹子目光看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战场上还是混乱不止,血色染在王笑的脸上,那双眼里迸出威严的神色。
他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虢国公王笑。
“看来老子到手的儿子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