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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没有罪?”
    “你该不该死?”
    人声鼎沸,冷气热气儿交替着蒸腾,何芝兰被沉玉树护在怀里,额头顶着他的胳膊看到那一张张脸仿佛在不断的变形,让她头昏脑胀,喉头一热,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本来伸手要去抓何芝兰的董菊花被吐了一手,酸气上冲,董菊花大骂一声:“臭害虫!脏老九!都给我打啊!打死她!文化大革命万岁!”
    双拳难敌四手,沉玉树抱起何芝兰就要跑。
    一个人要活活打死另一个人,是非常考验心理素质的,而一群人要打死一个人,只需要环境塑造得够狂热,谁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法不责众里的人性的恶会被放大,众人可以更加放肆的发泄自己的破坏欲,因为跟着众人作恶,单人的责任似乎被稀释了,就连董娇娇也觉得如果现在这两人被活活打死了,和她去偷那张介绍信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毕竟她只是喊喊口号根本没动手。
    何芝兰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是上手术台,虽然害怕但是平静,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接受了即将会发生什么。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未知的,那种对死亡的恐惧突然具象起来。
    在不断变形的人脸和疯狂的口号中,她的脊背麻木发凉,第六感不断地告诉她,这就是那一刻了,这就是要被死亡的那一刻了。何芝兰哇哇吐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过去了,她好像看见手术台的那盏无影灯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 du 4.com
    “散开散开!”张大成拿着手电筒照射人群,大吼道,“开枪了啊!”
    有几个外围的散开来,里面闹哄哄不知是不是没听到,依旧试图去抓夫妻两个。
    一声枪响,张大成可不是开玩笑。
    灵泉县来人,董河村的早就上报了。那会儿革委会的去做斗争,居然斗到了沉玉树头上,到底也没怎么样,张大成也没当回事,只是张大成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帮人竟然是铁了心了要斗沉玉树夫妻两。
    何芝兰确实小资做派有点高调,刚下乡来的时候,嫌这脏嫌那乱,天天拉长个脸吃个饭都要分碗分筷,张大成也怪看不惯她的。但是要说她是个女间谍女特务那也还真犯不着,张大成可不觉得她这个大小姐脾气愣瓜脑子能做起来通敌叛国的事。
    “群众要发动,命令要强迫,群众是庙里鼓,三天不打落尘土!”方永红气势威武喊道,“小同志,斗争斗争,先斗再争,不斗怎么争,你开枪我不害怕,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来啊抓住那个玛丽小姐!”方永红气势从容继续指挥道。
    真是疯了,张大成又朝天鸣枪一声。
    他爸是沉司令的警卫员,他自己也是从部队里滚一身泥爬出来的,最疯狂的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炮打司令部搞斗争,他可不是沉玉树这种关在大院里的半大孩子,当即又鸣枪一声怒斥道:“有什么事去公安局说!现在就地散开!”
    三声枪响,总算是将众人的魂惊了回来。
    后半夜来抓人搞恐怖事件,就是为了打个出其不意。灵泉县学习班的来了有去公安局的,也有去隔壁村革委会的,只是来这里的方永红才是战斗小组的核心人物,最会这一手半夜搞革命,吓破人的胆,打掉人的骨气,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是董河村革委会的到底还是要同公社上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张大成来这公安局也好些年了,大家最是熟悉,都知道他一开始就挺照顾沉玉树的。当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都知道了沉玉树的家庭背景。这会儿散开来才如梦初醒,又想管它什么家庭背景,革委会的谁不是出身红透。大家都是搞革命斗争,怕什么流血牺牲,真冤枉你了那也是为革命做贡献,毕竟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枪杆子里出政权,你这个走资当权派也敢来指摘我们革命群众?”方永红大辫子一甩,圆圆的脸严肃又认真,凶霸霸道,“破坏无产阶级专政,你带枪下乡做斗争,妄图反革命夺权!”
    “工总司的人都在开会,你怎么不去参加?是不是对革命活动有不满意见?”张大成脸长得清清秀秀的,做事说话却是五大三粗的,非常有一股气概,很能镇住人。
    董菊花忙跟着道:“工总司没给我们下通知。”
    张大成看都不看她,只盯着方永红道:“中央的文件都下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方永红脸色当即一变道:“文件也下到你们这了?”
    前屋后院,一片狼藉,最主要的是两个人的床铺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何芝兰定了定神,接过沉玉树递来的热毛巾擦脸,那帮人已经跟着张大成走了,她却觉得那帮人仿佛还在这里。
    “我想回家。”良久,何芝兰喃喃自语。
    沉玉树上前抱住她,小声道:“年后一定能回去。”
    “不是啊,”何芝兰又想呕吐了,眼里条件反射泛起了泪花,“我想回家,我真正的家,大家都遵纪守法的家。”
    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真的完全想象不到这里居然会这样。1976年啊已经是快要改革开放了,然而黎明前的黑夜却是最难熬的,遭受经历过这种非人的折磨,简直分分钟终身阴影要PTSD了。
    那些乱七八糟抓过来的手,要打下来的巴掌,就好像地狱里恶鬼聚来要吃她。
    她被沉玉树护着还好,拳打脚踢的看着近也没真的落下来,然后她反应过来,是没落到她身上,全落到这半大孩子身上了。何芝兰放下热毛巾,伸手去拉沉玉树的破毛衫,沉玉树也乖乖的任她拉扯,肩膀背部淤青最多,手背上也不少红肿,何芝兰伸手擦擦他破损的唇,这孩子面上也挨了几下,轻伤挂彩还好没毁容。
    何芝兰把毛巾放到热水里投洗,去清理沉玉树身上的伤口。
    擦了没几下,沉玉树倒是先落了泪,他心情有点儿伤感,但主要是憋了一肚气愤恨得不得了。他年纪轻火气大,要按照他的脾气,一个人被人打,那是拼着被打死,也非得把那群人都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不可。可他主要得护着何芝兰,护也没护好,给老婆吓得又吐又哭的,真是该死!那帮人该死!自己也该死!
    何芝兰可不知道十来岁小伙那愣头青满脑子都想啥,看他哭了还以为是自己手下力道重了,忙柔声道:“不疼哦给吹吹~”
    她毕竟有个上辈子,又因为这孩子思想比较单纯,起码比她单纯多了,所以她潜意识老是把他当半大孩子看。
    沉玉树被她这样对待着,也习惯了接受了,或者说根本也没意识到,平常只觉得自己老婆真心疼自己。
    今天却勇敢反驳,努力解释道:“我才不是因为疼会哭,是因为……”
    他刚想全盘托出,脑子反应过来接下来要说的话,顿住了。
    何芝兰捏捏他的脸,不让他尴尬,接话道:“好,知道啦。”
    “年后一定会回去的。”沉玉树也摸摸何芝兰的脸,信心满满道,“到时候我们回家结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管着你。”
    “好。”何芝兰应道。
    年后一定会回去的,他已经给家里写了信,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想爷爷知道他的决心。
    等结婚了全告诉她,让她知道不是他学习不好,是他根本没法学习。也不是他不想早点找关系送她回城,是因为这样走关系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要以什么理由说服爷爷,他想了很久也写了很久,不断更改的措辞和错别字,在送走那个英文老师后,他把信也寄了出去。
    两个人像是受伤的鸟雀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了半晌话。
    主要是沉玉树疯了一般不断给她许诺,何芝兰应两声然后开始畅想美好未来。
    回家,回现代的家那是概率小到彗星撞地球,回这里的家倒是还有可能,不管是通过高考还是别的手段,总是要回城里去,到法制观念强的地区,起码不担心自己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刨出来打死。
    但是要回去何芝兰本来的家,何芝兰还是有点担心,她也不记得家里二嫂在那本书有什么戏份,但是潜意识里来自原主对二嫂的不舒服感却是非常强烈,总觉得这么个人很讨厌。
    那就结婚。
    想到结婚,何芝兰有点儿不真实感,真要结婚吗?真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吗?
    她抬头看看他,他一双桃花眼已经累得闭上了,眼尾微微上翘泛红,双手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何芝兰。他喜欢她,他呵护她,她当然愿意跟他结婚。
    夫妻二人并没聊到英文老师,像是下意识默契的避开一样,不聊这个人,就好像这件事没发生。
    但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工总司的会议连开了三四天。
    等夫妻两个把小院又重新弄好,游行的队伍也欢呼雀跃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