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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3)

      印象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这么情绪外露。
    他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心思的模样。
    然而突然间,似乎感知到周遭有人的存在,昏迷中,西淮又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银止川一僵。
    那人苍白着脸,走投无路地:
    带我走求求你。
    银止川一时不知所措。
    他僵硬地看着西淮,西淮容色苍白,半晌,在银止川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清澈的泪水忽然从他眼角淌落,他瘪着嘴,突然说:
    你们都去死吧。
    银止川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从来淡漠冷清的少年人心里藏着这样的心思,阴暗得几乎不像他。
    西淮的手缓缓从银止川手上松开,他不再求救,只独自面对黑暗如泥沼的旧梦,依然雪白如纸的脸,密密的细汗慢慢从他额头上渗出来。
    但是那种神情是冷漠倔强的,不再同于方才的虚弱无力,显出一种绝境中的小兽的模样。
    银止川看着他的脸,因为距离近的缘故,他连西淮的眼睫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乌黑乌黑的,像一柄柄小扇子,在瓷白的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
    有一种奇异的脆弱感。
    但是这只是一种虚幻的错觉
    西淮陷在噩梦里的模样,就像一只独自面对万千恶意与箭矢,梗着脖子的动物幼崽。
    绝不肯认输,不肯后退。
    只用黑漆漆地眼睛望着他们,无声地发誓要记下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来日一个个报复回去。
    少将军
    见着西淮的模样,旁边的仆从欲言又止,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再生一个火盆进来?
    银止川摇摇头:不必了。
    他伸手,像个顽劣的小孩似的,在西淮蜷长漆黑的眼睫上拨了拨。
    然后退去外甲,中衣,只着里衣地在西淮身边躺下了。
    他的身体温热暖和,不过度冰冷,也不过度烫热。
    就像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到西淮的热源,吸引得西淮慢慢靠了过去。
    然后银止川趁机将西淮搂在了怀里。
    你平时不是不喜欢搭理人么?
    他轻笑说:现在知道拉着我了。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啊
    西淮蜷缩在银止川怀中,柔软蜷曲,就像一只缩起了身体的小动物。
    银止川的手避开了他的环扣,没有碰到那个叫西淮难过的地方。
    少将军
    仆从看着他们二人的模样,欲言又止。银止川压低声说:你们都出去吧。
    他专心地搂着西淮,有一种在保护着这个人的奇异感。
    虽然在那早已经逝去了的真实过往,西淮是独自面对着一切痛苦哀伤,但是在此刻,隔着虚幻的梦境的真实里,银止川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了他。
    他看着西淮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蜷着身躯,就像一个毫不设防的小动物,精疲力尽地在一个避风港中歇息。
    此刻,不知道在西淮梦境中被怨恨的人也包括自己的银止川,愿意当西淮的避风港。
    第69章 客青衫 16
    西淮的风寒拖拖拉拉几天,终于慢慢过去了。
    但经此一事,他和银止川的距离,似乎悄然无息地拉近了许多。
    西淮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银止川却记得
    在西淮高烧不退,药都喂得困难的那几日,每夜都是抱着银止川才沉沉睡去的。
    西淮一病过去,什么也忘了,银止川却还记得那一小团温热的柔韧躯体抱在怀里的感受。
    只不过有时候他看着西淮在阳光下安定毫无波澜的侧脸,也会想起那一句无意识的你们都去死吧。
    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眼前人如此淡漠冷清的眼眸下,竟埋藏着那样深刻的恨意。
    天气凉,还请西淮公子再添一件外衣。
    西淮独自在房内,低低的咳嗽几声后,他从床上起身,想去够茶几上的一杯热茶。
    外头的仆从却惊动了,赶忙推门进来,手中搭着西淮的素白外袍,披到西淮肩上:
    西淮公子有什么想要的,随意吩咐我们下人就好。
    西淮神色淡淡的,瞥了仆从一眼,略有些哑声道:
    我自己可以。
    公子还是不要逞强得好。
    仆从从桌上拿起一只倒扣的薄胎雪瓷杯,慢慢用热茶温热了,再倒入新的清茶,轻声道:
    您身上牵挂着我等数十年来的心血与希望,若出什么事,小人怕不是要被花君碎尸万段不可。
    西淮猛地抬眼
    只见依然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仿佛放入人群中便再找不到。这句话一出,却已经召显了他们的身份。
    这镇国府倒真如你们自家庭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西淮冷声。
    为了西淮公子不得已犯险罢了。
    仆从叹息:听闻公子病了,花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
    西淮不吭声,仆从微笑道:
    下次公子传递消息切莫再用这样危险的法子了。即便您不生病,我们也有许多别的法子可以浑水摸鱼进来。
    西淮冷哼:运气好罢了。
    真若叫银止川捉到,你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花君近来新捡了一个小孩。
    仆从微笑道,他示意窗外
    只见空荡荡的庭院里,一个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撑脸蹲在檐下,看起来有点呆,眼睛里空空的。
    他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柔顺而木然。
    西淮微微眯了眼。
    花君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很能干的孩子。
    仆从轻声说:这次进镇国公府,就是他带我们进来的。听说名动天下的慕子翎的本事,他仿到了七成。
    仿到七成又如何?
    西淮冷声道:总归堕神阙早已毁去了,天下再无小鬼可用。学到了八九不离十,现在也只剩下些皮毛可用。
    仆从脸上也满是可惜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是啊,若是公子隐不要那么决绝就好了。他分明自己去死就可以了。
    不过,我们还是来讲正事吧。西淮公子此次传令我们进来,是有什么消息要告知?
    银止川有一杆枪。
    沉默片刻后,西淮开口:我想,这就是他能够被列为明月五卿的原因。
    据闻,诸侯国中人才辈出,共有五人闻名于天下。
    这五个人各具才能,都有一举动诸侯,一言平天下的实力。每个有水井与茶楼的地方,都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又因他们都穿白衣,也并称为明月五卿,或明月公子。
    其中,云燕公子隐以擅纵鬼术闻名,楚渊以推预天命为长,燕启顾雪都可御活尸,上京花辞树暗杀术独绝无双。
    唯独银止川,他与这四人齐名,却至今不为人知他有什么绝技。
    那是一柄濯银之枪。
    西淮哑声说:与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相差无几。
    中陆自百余年前分裂以来,各国一直打打停停。无数人丧命于烽火之中,向着黄沙倒下。
    曾有人预言,这分崩离析的大陆会一直浸泡在鲜血与战乱之中,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会拿起中陆历朝以来杀孽最重的那柄武器,破开天下之兵的封印,成为天下之将的首领。
    所有他参与的战争,都会取胜,直到战无可战,天下归一的那一天!
    曾经,有人怀疑过这个人会在盛泱的银家出现,但随即银家全军覆没,几近灭门,只剩下一个浪荡不羁的幺子。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唯一被留下的幺子,早就被命运的轨盘选中了!
    既然如此。
    仆从沉默半晌,说道:不能让他拿到濯银之枪。
    西淮道:他还没有拿到濯银之枪。
    仆从点点头:公子知道枪在哪里么?
    西淮指尖抚着薄胎雪瓷杯,垂着眼,低哑说:
    不知道。需你们自己去找。
    然而梁成落城最顶级的工匠烧出来的、堪比禅翼般的雪瓷,竟然在西淮的手指轻触上去时,也黯然失色,显出微微粗陋的质地。
    他的手太苍白了,就如同干枯的花瓣一样,淡色的玉一样的手指,只在指尖有一点微微的艳红。
    仆从注视着这个在所有刺客中脱颖而出的白衣人,他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又看上去那样苍白病弱,花君却说他是最有可能能取银止川性命的人。
    此地终非久谈之地。
    仆从叹息说:若无其他的事,我等先行告退。有何线索,再来与西淮公子商榷。
    西淮点点头。
    然而离开之前,那名仆从又摸出一枚药丸,融进茶水中,笑着对西淮说:
    西淮公子拿出这样有用的情报,当受些奖励。
    那是朱红的,馥满香气的药丸,服下去能让人飘飘欲仙,即便垂死,也能吊着命活过来。
    但是香味浓郁,那夜西淮用过之后,第二日银止川还从他的衣领中闻到。
    西淮垂着眼,并没有动。
    直到下仆走了,庭院中也无动静,他才捧着茶,将整壶茶水都倒进了花盆中。
    而后进门后,突然蹲下身,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银止川因为在家照顾西淮,好几天没出去和狐朋狗友们鬼混。
    他们见不着银止川,大抵也没人带他们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了。日子过得十分乏味。就相约着,一同上了银止川的镇国府来。
    啧啧啧。
    一登门,就是纷纷一阵咂舌。
    赵云升朝府邸里左右看着,对银止川道:当初踏遍红花绿柳不沾衣的银七,到底还是河边湿足了。
    银止川用折扇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瞎说什么呢。
    赵云升道:我说什么了?我说实话而已。
    银七啊银七。他道:我他娘的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上树掏鸟蛋那年纪。自己被老爷子打折了腿,都要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出去浪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结果,他娘的现在倒好,好手好脚的,为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玩意儿守在府里,九天啊!足足九天没有出门了!!兄弟们都要怀疑你被下蛊了!
    银止川笑:别他妈乱说。
    赵云升摇头: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那是老子花八十颗金株抢回来的。
    银止川微微斜睨他们,说:难不成就这么扔家里,病死了你赔我钱?
    那也只能说你买了一个赔钱货。
    赵云升道:更何况,我们镇国公府的银少将军,何时在乎过八十颗金株?
    不在乎。
    银止川坐在厅堂上,说着将手边茶碗往案上一搁,似笑非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不在乎金株,你们特地来我这儿跑一趟,是为了什么?
    话说到此,堂中的纨绔们都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银哥儿就是银哥儿,猜得真他妈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群向来浪惯了纨绔,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求助。
    银止川似笑非笑的,向来也算仗义,看着这群除了红颜招袖就是长街纵马的损友,直白道:
    说吧。有什么事。
    厅堂中沉默了片刻,而后其中一人兀地站起来,涨红了脸,愤愤道:朱、朱世丰那小子,他他强抢民女!
    朱世丰,对,想来也大抵如此了。
    这群向来在星野之都横着走都未有城内军兵敢拦的膏粱纨绔,能遇到有什么银止川才能帮忙解决的问题,只有可能是对方也是个棘手人物了。
    不过强抢民女是不太可能的,只有可能被抢的那个姑娘也是这位纨绔的心上人。
    否则也不会令这群公子哥儿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找他。
    朱世丰这厮也实属缺德,银止川想,他从未见人把一项爱好贯彻得如此长久过
    爱嫖和重色。
    这这这个姑娘,银哥儿你也是认得的。
    银止川长久地不说话,只微微思虑。朋友们以为他是在犹豫,慌忙补充道:
    银哥儿!照月姑娘,你还记得照月姑娘吗?
    多少年前的缥缈记忆,在刹那间突然反溯,无数音容笑貌,再次回到眼前。
    老七,今晚一起出去玩不?
    秋水阁的照月姑娘,今夜登台唱曲儿。
    老七啊你说我要是跟爹讲,我心爱照月姑娘,想娶她,爹要怎么才能答应呢?
    照月。
    这个名字,在银止川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秋水阁演《断桥缘》,四哥就参加不了校场演习的年纪,就已经听人在耳边提起过无数遍了。
    那是重重珠帘后,细眉细眼清丽婉转的小花娘。
    是多少个月色下,柳枝中,他四哥踩着他和六哥的肩膀,暗乐着躲过巡逻搜查,悄悄溜出去的半宿夜色。
    是他四哥临上战场时,都忘不掉要收信笺的心上人。
    第70章 客青衫 17(新增3000字)
    同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惊华宫内,求瑕台。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没见到几个仆从的身影。只有一副慢了半拍的竹漏刻,过一时半晌,就落下一滴缓缓轻轻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