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云雨,大恩不言谢,待我、待我回到扬州……一定重谢。”
段衍之对他言辞里的激动感到有些好笑,“恪敬兄不用急着道谢,我可还没说要怎么帮你呢。”
陆长风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叹息道:“有你这句话便值得我道谢了。”
段衍之低笑了两声,视线在四下扫了一圈,待看到不远处的树干后藏匿着的两道身影,唇边漾出一抹笑意。
“对了,恪敬兄这段时日与三姑娘相处的如何?若是回扬州去,可愿带她一起回去?”
“云雨怎会提起她来?”陆长风蹙眉,“若是回去,自然是我一人回去,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段衍之摇头轻叹:“我看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你这些日子可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她却一直对你笑脸相迎,光是这点来看,你也算是有负于她了。”
陆长风微微一愣,垂眼不语。段衍之说的不错,乔小叶除去强抢了他回去之外,对他倒真的很好。话说回来,今日跟着段衍之一路出来到这里,竟然没有被她跟着,还真有些意外。这段日子乔小叶有事没事总喜欢在他眼前转悠,乍一消失,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段衍之见他这副神情,心中确定时候到了,便抬手朝远处树后一直盯着这里的黑色身影挥了一下手。
“嗯?什么声音?”四周突来的一阵响动让陆长风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四下查看起来。
“哎呀!”段衍之惊呼一声:“我忘了,这里据说不是很太平,时常有打家劫舍的强盗匪徒出没啊,我家娘子还警告过我,我只当是她怕我逃走吓唬我而已,却不曾想竟是真的。”
不过是有些响动,陆长风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段衍之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偏偏他语气又这么认真,叫他不自觉的跟着紧张起来。“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快些离开吧。”
陆长风刚说要走,身后疾风骤至,他转身看去,一道黑色人影已经迅速的朝他袭来。一只手在他身后猛的拉了他一把,陆长风险险的躲开那人的掌风,这才看清眼前袭击自己是个一身夜行衣的蒙面人。若不是刚才段衍之拉了他一把,自己恐怕已经受伤了。
段衍之反应极快,拉着他就朝外跑,身后的黑衣人掉转身形,在两人身后穷追不舍。快出林子时,段衍之将陆长风往右边一推,急急忙忙的喊了一声:“分开跑!”自己便朝左边跑去了。
这种情况下陆长风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照他说的往右边跑去。然而很快他就听到了身后有人追来的脚步声,快速无比,让他心中猛地一紧。
“相公!”
突如其来的唤声让陆长风脚步一顿,抬眼看去,迎面跑来的居然是乔小叶。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衣人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柄匕首,正迅速的朝他的方向掠来。
“快走!”
陆长风朝她喊了一声,加快速度朝她那边跑去,身后的人却速度更快,刀锋将至,乔小叶迅速的跃上前来,用手臂格挡开了袭击,利刃刚好划过她的肘边,带出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就染红了衣袖。
黑衣人被她这么一挡,阻止了来势,乔小叶上前挥掌,黑衣人猝不及防,竟被她逼退了几步。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乔小叶眨了眨眼,黑衣人悄然退走。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在瞬间完成,陆长风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乔小叶转头柔声唤了他一声“相公”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陆长风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扶起她,“三姑娘,你没事吧?”
乔小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受伤的手臂还在不断的涌出血来,显然已经昏迷。陆长风心中一阵慌乱,根本来不及思考,随意的从衣裳下摆扯了一段布给她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口,抱起她就往镇上跑去,他得尽快给她找个大夫。
陆长风离开后没多久,树林里一棵大树后,两人凑在一起低语。
“娘子,你刚才是不是出手太重了?我看三妹似乎流了不少血啊。”
“没有吧,我并未下重手啊。”
“唔……你确定?我还以为你对她做的错事还有点气愤,所以忍不住用力了一点。”
“……那个,一点点吧。”
“……”
话音未落,风声乍起,身后有细微的响动传来,像是有什么人正在迅速靠近。乔小扇心中一惊,警觉的站直了身子,刚要回头,一柄金黄色的弯刀蓦地搭在了她的颈边。她身边的段衍之感到异样,直身转头一看,顿时愣在当场。
要逃一起逃
这世上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扮鬼还真的就遇到了鬼。段衍之和乔小扇此时便是这般情形。
乔小扇身后的人是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头发蓬乱,一脸的络腮胡子,相貌普通的几乎让人看过就忘,只是脸上从左眼角至右脸颊向下蜿蜒着一道极长的刀疤,狰狞醒目,十分骇人。他手里的金黄色弯刀形如弯月,此时正半环于乔小扇的脖颈间,在斑驳的阳光下泛出森森寒气。
“阁下是何人?因、因何用刀架着我家娘子?”
刚才两人都关注着前面,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段衍之心中多少有些数,此人行动迅速诡谲,必定是刺客。尤其是他的轻功,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两人身后,可见身手不凡。只不过一时摸不清底细,他只好主动示弱,以一副胆颤心惊的模样怯怯的看着那男子。然而那男子却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继续专心致志的盯着眼前乔小扇的背影。
乔小扇无法回身,却用眼神示意段衍之躲开些,她整个身子都处于绷紧状态,虽然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给人的感觉却好似随时都会掀起一阵狂澜来。
段衍之是见过她的功夫的,这个时候虽然有些险,但自己在这里只会让她无法专心,便照她的意思往后退了几步,然而他这一退却,那面目狰狞的男子便向他投来了一道极为轻蔑的目光,显然对他的行为十分的鄙夷。
段衍之边退边战战兢兢的道:“阁下切莫错伤了好人,我家娘子虽然身着夜行衣,却并非真正的恶人啊。”
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理会他的话,转头问乔小扇:“可是乔家老大乔小扇?”
“阁下必然是一路跟随我至此,何必问这些多余的话。”乔小扇的话冷若寒冰,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危险冷冽的气息。
“在下只是不想杀错了人,既然姑娘已经承认身份,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男子的声音粗哑低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调猛的一收,手腕轻动,刀锋以笃定的趋势直往她喉间划来。
乔小扇并非平庸之辈,这电光火石间,她的脖子随着刀口移动的轨迹轻移寸许,右手疾抬,手中的匕首划向男子持刀的手腕,男子被她这举动逼迫的手腕微微移开寸许,她便正好侧头险险的避开了刀口,上身向左侧翻倒,整个人退出了受他钳制的圈子,只是手臂来不及收回,终究还是受了那余力不减的一刀。
金色弯刀极其锋利,乔小扇的右臂被划了一道数寸长的口子,鲜血淋漓,比先前乔小叶的伤势不知道骇人多少。
段衍之见到,心中猛地一沉,已经察觉到不妙。刚才若不是乔小扇身段柔软,躲避及时,此时恐怕已经命丧当场了。这个手持金色弯刀的男子他虽从未见过,但观其相貌特征和手中弯刀,应该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金刀客。听说他只为京中权贵卖命,若真的是他,那必定是朝中的人派他来的。
那刺客因乔小扇避开的举动而明显显露了怒意,手中弯刀挥舞,飞快的袭了过去,动作如同猛虎下山,凌厉迅捷,似乎誓要一击必杀。乔小扇赤手中不过一柄匕首又受了伤,只可守不可攻,且战且退,明显处于下风。
段衍之心中焦急,乔小扇是断然不能出事的。他盯着乔小扇渐渐放缓的动作,看着她的脸越发苍白,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这个女子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这样的狼狈之态,显然已无法撑太久,没想到这个刺客武艺竟还在乔小扇之上。
段衍之的眼睛扫过四周,右手袖间滑出一枚暗器落入掌中,思索着怎样行动才能不暴露自己的实力,那边的乔小扇却在这一迟疑间又挨了一刀,正中左肩。她低哼了一声,从怀中蓦地掏出什么洒向了刺客,刺客正要上前,来不及收势,正好中招,像是被呛着了一般往后连退了几步。乔小扇趁着这空隙跃至段衍之身前,一把拉起他就跑。
鲜血顺着胳膊汩汩而流,两人交握的手掌都滑腻一片。段衍之开始还是跟着乔小扇身后在跑,渐渐的速度竟超过了她,乔小扇显然已有些脱力了,然而身后的刺客却还在穷追不舍。
乔小扇清楚自己的情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刺客要杀的人是她,怎么样也不能牵扯到无辜之人,于是干脆甩开了段衍之的手,嚷了一句:“相公快些逃走或者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那怎么行!”段衍之拉住她要返回的身形,看了一眼边揉眼睛边往这里跑来的刺客,拉着她继续往前跑,“娘子切莫说这些丧气的话,要逃一起逃,不到最后一刻,怎知无法活命?”刚才他那一迟疑已经让她受了伤,现在再丢下她,实在不是大丈夫该有的作为。
乔小扇被他的话说的微微一愣,任由他拉着自己朝前奔去,只是一时失血过多,竟有些头晕眼花起来,速度也渐渐慢了,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只有前面那男子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在她朦胧的眼光里看来,竟有些孤傲之意。
她爹曾跟她说过,人在生死关头方可看出情意贵重。今日段衍之没有撇下她独自离开,倒让她没有想到,他平常总是一副胆小柔弱的模样,却也有这般坚持的时候。
乔小扇觉得很不解。
前面已经快到官道上了,若是见到了其他人,刺客应该会收敛点。乔小扇强打起精神,奋力的朝前跑去,段衍之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两人谁也不敢放松片刻,等到终于踏上官道时,正好看到一辆马车往两人的方向行来,顿时都精神一振。
马车行至两人身边时猛的停了下来,赶车的老人看了看堵在路中央一身是血的强撑着的乔小扇,转身掀起帘子朝里面禀报了一句:“少爷,是乔姑娘。”
“嗯?”车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下一刻布帘掀开,张楚从里面探出头来,见到车前狼狈的两人立即愣住,等视线落到乔小扇身上,瞬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段衍之看到远处那刺客已经快要接近,二话不说,一把拦腰抱起乔小扇送上了车。乔小扇早已脱力,浑身软的如同一滩烂泥,段衍之抱起她时颇有些费力,好在张楚见机不对也没有废话,帮衬着将乔小扇抬进了车内。段衍之也不等他说话,自发自动的爬上了车,对车夫道:“快些走,这里有流寇,很不安全。”
车夫方才见到乔小扇流这么多血已经受了惊吓,再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迟疑,原本是要出镇子的马车立即就调转了马头,一挥马鞭,往回赶去。
段衍之掀开窗格上的帘子朝外看了一眼,那刺客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粉,竟还在揉眼睛,可能是看不清路,一时也没赶上他们,他这才靠在车厢上舒了口气。
乔小扇手臂和肩头的血已经在车内晕开一大滩,若不是因为穿着黑衣,此时的景象肯定更加触目惊心。她意识迷蒙的张开眼,车中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什么,只大概看出有人在头顶上方看着自己,便唤了一声:“相公……”
段衍之听到他叫自己,赶忙应了一声:“娘子,我在,没事。”
乔小扇轻轻点头,似有些瞌睡。扶着她的张楚有些不确定的问他:“这里真的有流寇?有多少?你们怎么会遇上的?还有,乔小扇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段衍之掀开外衣,从里衣上扯了一大块布下来给乔小扇包扎伤口,敷衍的回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么多问题,还是改日再问吧。”
张楚也担心乔小扇的伤势,只好闭了嘴,等看到他动作娴熟的给乔小扇包扎伤口,突然又想到个问题:“你们二人一路奔跑到这里,怎么你的气息还如此平稳?”
段衍之压根就不理他,埋头专心给乔小扇处理伤口。这些只是暂时的包扎,还是得赶紧给她找大夫才是。他抬眼看向张楚,“可否请张公子带我们去大夫那儿?”
“那是自然,这个不用你说也知道。”张楚垂首看着乔小扇苍白的脸颊,“怎么会弄成这样?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小扇也会受伤?会不会有事?”
段衍之开始还嫌他问题多,再听听才发现他根本就是自己在自言自语,那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眉头紧锁,满目担忧,明显的对乔小扇关切备至。
他算是看出来了,张楚的的确确是对乔小扇有意的。
道路有些颠簸,乔小扇已经昏睡过去,几次碰到伤口都疼痛的轻哼出声,张楚似想要将她揽靠在自己的膝上,段衍之却先他一步接过了乔小扇,轻轻将她靠在自己肩头,自己的一只手撑在她的腰际,以防止碰到她受伤的右臂。
张楚轻咳了一声,掩饰了自己刚才尴尬的举动。乔小扇如今是有丈夫的人了,他刚才险些便逾矩了。
马车在镇上医馆前停下,段衍之见乔小扇似越睡越沉,心中焦急,还未等车停稳便跳下了车,张楚帮他扶着乔小扇,待他落地才将乔小扇送到他手中,段衍之便急急忙忙的抱着乔小扇冲进了医馆。
不一会儿医馆里传出一阵响动,张楚听见那一向大嗓门的大夫疑惑的说了一句:“咦,今天是怎么回事?乔家两个姐妹都受伤了啊,先前老三才回去呢。”然后是段衍之急切的声音:“大夫,您是不是该先救人啊?”大夫连声答应,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声响传出。
张楚原先想要跟进去看看,想了想还是没有下车。他倒是没有想到,那让人看不上的兔儿爷明明是抢来的,竟然也会对乔小扇如此上心。
这个想法使他心中升起一阵烦躁,当即挥手放下车帘,对车夫粗声粗气的说了一句:“回去!”
相公中的翘楚
已至深夜,乔家院子里仍旧灯火通明,几乎每个人的房中都还亮着灯火。段衍之坐在房中,将白日里的事情都跟巴乌详细说了一遍,惹得巴乌眉头直皱。
“这般看来,那个刺客应该的的确确就是金刀客本人了。”巴乌有些心有余悸,“公子今日出去为何不叫上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我如何向老侯爷和夫人交代?”
段衍之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那金刀客轻功虽好,但观其武艺,我当足以自保,何况他还是冲着乔小扇来的。”
他起身走至窗边,朝隔壁看了一眼,乔小刀端着药碗从乔小扇的房中退了出来,脸上一片担忧之色。
“巴乌,我想定是上次的暗信被截之后,让首辅知晓了我们的行迹,不过他倒也沉得住气,只对乔小扇一个人动手。”
巴乌犹疑的问道:“公子打算怎么做?”
段衍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上半隐于云层里的弯月,沉吟了一番,开口道:“我准备写封信给尹子墨,让他代为转交入宫中,太子必须要知晓这件事才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段日子你要寸步不离乔小扇左右,护其周全。”
巴乌断然拒绝:“公子恕罪,巴乌恕难从命。”
“嗯?为何?”
“巴乌只效忠公子一人,其余之人的生死与我无关。”
段衍之抚额,转头看向他之际却生生于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来,“巴乌,公子我相当欣赏你的忠心,真的。”他叹了口气,“那我以后寸步不离乔小扇左右就是了,你跟着我,顺便保护一下乔小扇,是否可行呢?”
巴乌想了想,点了一下头,“我看行。”
段衍之好笑的摇了摇头,举步出了房门,打算去看望一下乔小扇,巴乌自然紧随其后,等段衍之走进了乔小扇的房内,便忠心耿耿的守在门边。
段衍之刚踏入房中便闻到一股极重的药味,光这味道就可想象入口该有多苦了。外室一片昏暗,只在屏风后的内室点了烛火。他举步走近,越过屏风便看到乔小扇偏着头坐在床头,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盆热水,还在冒着氤氲热气。
“娘子可觉得好些了?”他的声音蓦地顿住,刚才逆着光没看清楚,现在走近了才发现乔小扇正手执绢帕,偏头盯着左肩上的伤口准备换药,衣襟稍敞,肩头半露,抬头看来,一脸讶然,段衍之顿时大为窘迫。
乔小扇反应过来,连忙抬手去掩衣裳,奈何右手也受了重伤,猛地一拉,触到了伤口,顿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段衍之原本打算回避一下,见状只好留了下来,干脆大大方方的坐到床前冲她笑了一下,“娘子为何自己换药?叫两个妹妹来帮忙也好啊。”话刚说完便想到乔小叶也受了伤,乔小刀刚刚出门忙去了,他只好又讪讪的闭了嘴。
“我来帮你吧。”段衍之伸手取过乔小扇手中的帕子,盯着她半垂的侧脸,等着她表态。烛火下乔小扇原先苍白的侧脸早已嫣红一片,迟疑了许久才松了扯着衣领的右手,让左肩的伤口露在段衍之眼前。
段衍之只看了一眼就皱紧了眉头,金刀客的弯刀果然霸道,乔小扇这一下伤口极深,现在皮肉都有些向外翻卷,惨不忍睹。他又看了一眼乔小扇的神情,心中对她大为敬佩,这么重的伤就是男子也要疼的死去活来,她一个女子从受伤到现在竟没有过半句叫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