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欢 第8节
良久之后,谢枕石突然低笑两声,没头没尾的说道:“你知道吗,我十三岁曾被我父亲带去战场,在那儿大概过了七月之久,有一回正赶上敌军夜袭,我们一时不察,被打了个正着,粮仓被一把火烧了,马匹都被放走了,我不小心受了伤,我父亲遣一个士卒带我先沿山路逃跑,但刚走出几十里,就被敌军发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年往事,脸上浮起不大愉悦的神色,“眼看敌军就要追上,那士卒带我藏进一个山洞里,暂时躲避了敌军,但那些人真难缠啊,他们为了压制我父亲,定要找到我,就在那附近一直找。”
“然后呢?”温流萤被他讲的事所吸引,早已经坐了下来,手肘拄着桌面,下巴抵在掌心处,听得格外聚精会神。
她爱听故事,但以前从没听过活生生的身边人的故事。
“然后杀千刀的老天就不合时宜的下起了雨,还是瓢泼大雨。”谢枕石口出怨怼,骂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那个山洞地势低,随着雨越下越大就一点点儿被淹没,我当时个子不高,保护我的士卒便将我托了起来,山洞外面是等着取我们性命的敌军,里面是将要没脖的水,怎么选都是死,你猜我们怎么选的?”
“选择出去搏一搏?”温流萤试探性的询问。
“不,我们选择泡在山洞的水里。”谢枕石语气轻飘飘的,没为自己当年的退缩羞颜,也没多加描述当年的困境,接着道:“后来没多久那些敌军就走了,我们侥幸逃过一命,但从那儿之后,我真的十分厌恶湿漉漉的天儿。”
“那你也讨厌现在的江南吗?”温流萤抓住他最后一句话,但问完又觉得这问题会让两人面上都不好看,转而又问:“你今日为什么给我讲这个?”
谢枕石倒没觉得她先前的问题有什么,十分坦然的点了点头,接着道:“我确实讨厌江南现在的天儿,而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惧怕的东西,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
从讲故事到说劝慰的话,这话题转的太快,温流萤一时愣怔在那儿,呆呆的望着桌面,不知如何回应。
谢枕石只管说,也并不强逼她一定要听下去,他整了整衣衫,掀袍起身,“今日来探望你,是想瞧瞧你身子如何,现下看到还不错,我就先告辞了。”
“那我送你出门。”温流萤随着他起身。
“不必,你好好歇息吧。”谢枕石抬手止住她的动作,抬步往门口走,待迈过门槛时,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复又道:“前几日在广平居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爹不会知道。”
他并未点明事由,但言下之意是她扯谎的事情,他不会告知她爹。
这桩事是温流萤近日里担心过的,此时听他说要将这页翻篇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麻烦事又少了一桩。
她再次道了谢,不顾谢枕石的阻拦,定要送他出门。
周安在屋里听谢枕石将随军之事时就已经按耐不住,等到温流萤一离开,他就急冲冲的询问:“公子,您随老爷上战场时,还遇到过这样惊险的事情呢,竟从没听您说过。”
“编的你也信?”谢枕石停下步子,侧目瞥了瞥他,语气不耐:“你怎么同那小南蛮子一样蠢?我父亲那样的常胜将军,怎么会落入夜袭这样的小圈套。”
“我……”周安不敢顶嘴,赔笑着挠了挠头,转换个法子奉承:“那公子您可真会编,说得我都要信了。”
话说出口,他方觉出其中歧义来,又笑嘻嘻的扯旁的东西,好蒙混过关。
谢枕石没为着他那句话说什么,只是偏过头去又望了望温府朱红的府门,眸光愈发深沉。
适才他说的故事里,只有人是真的,至于其它的,自然是假的占多数。
第11章 、江南十一
“等会儿你还是绕路再去买些定胜糕,送到温府来。”谢枕石边顺着温府墙后的小巷往住的客栈走,边细致嘱咐。
他那日特意向温止言打听过温流萤的爱好,听说定胜糕是她极爱吃的东西,今日带来算是投其所好,但偏偏遇上了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他转而将那东西作为他用。
幸好还能派上些用场,也算不辜负他特意拎来这一趟。
他正想的入神,突然眼前晃过一团毛绒绒的影子,就着“啪嗒”的一声轻响,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撤了两步。
再低头看,鞋边掉了块沾着血的生肉,猪皮还半贴在上头,而生肉的不远处,站着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影子的主人?。
那是只三花猫,并不是很大,身上大部分都是白色,唯有头顶和背上是大片深黄和黑色夹杂在一起的毛色,耳尖上的“聪明毛儿”长的极长,这会儿正直直立着。
谢枕石没弄明白怎么突然多出只猫,那猫也没明白哪来的人挡道儿,一人一猫都有些发愣的对视着。
半晌之后,小三花才警惕的低下头,褐色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那块肉,白色的爪子往前移了半寸,好像是有意把肉抢回来。
但再抬头觑完谢枕石的脸色,又没那么大的胆子上前,只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龇牙咧嘴的冲着他哈气儿,摆出一副看似强势的模样。
“哟,打哪儿窜出的猫崽子?”周安上前两步,将谢枕石鞋边的肉往一旁踢了踢,猫着腰说话逗那猫儿,“从那儿叼来块比你头都大的肉,吃得下吗你?”
小三花听不懂他的话,也看不懂他的表情,一味看着从自己嘴边丢了的生肉,背上猫毛尽数竖起,半伏着身子,发出呜呜的喘气声,好像随时都准备扑上来。
谢枕石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小三花尝试上前,但又屡屡退缩的小动作,不耐的发着牢骚,“逗它做什么,等着它来挠你一爪子?”
“不能吧。”周安嘴上这么说着,却早已经起了身,准备将地上那块肉踢给它。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院内,传来尖细的声音,“小姐,那猫就是从这儿跑出去的……诶,您慢着些。”
不一会儿,墙头上就露出个脑袋来,一张团团的笑脸,兴冲冲的喊着:“让我看看偷肉吃的猫儿在哪呢。”
她的目光到处扫,在落到墙下的谢枕石身上时突然停滞,带着诧异叫了声“三哥”,似是没想到他还没走远。
但是那愣怔只停留片刻,等她再看到不远处的三花猫时,笑容再次扬起来,向它努了努嘴,嗔怪道:“好啊好啊,适才还乱逃,没想到正撞到我们自己人身上吧。”
她梨涡轻陷,微红的两颊是盈盈笑意,因为日头正烈,她原本偏圆的眼睛微微眯着,愈发显得乖巧。
“这是你养的猫?”谢枕石抬头问她。
“没主儿的猫,日日跳到我家灶房偷肉吃。”温流萤嘴上说的是抱怨的话,但并无责备之意,她伸手指了指他脚边那块肉,“瞧瞧,这是刚叼走的,灶房的师傅买来还没来得及下锅,倒被它先尝了尝什么味道,下人们一直想着抓它,但抓好几回也没抓住。”
她见过它好几次,每次瞧见它毛茸茸、圆鼓鼓的样子,都想上去摸几把,但是始终不得机会。
这回总算被抓住了,这猫吃了她们家这么多肉,也是时候还债了。
两人正说着,那小三花机灵得很,见没人看着它,偷偷凑近那块肉,叼起来就要逃跑。
温流萤眼尖,见状忙冲着谢枕石大喊:“三哥,你快先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谢枕石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警醒,眼疾手快的捏住小三花的后脖领子,将她拎了起来。
都说猫都长了张贪吃嘴,这会儿看来此话说得极有道理,那小三花都被抓起来了,四条腿直愣愣的伸着,还照样死死咬着生肉,放都不肯放,眼睛也不看抓它的人,反倒一动不动的看着肉。
“怎么?这块肉就这么香?”温流萤被它逗得直笑,又嘱咐谢枕石:“三哥你抓着它别放,等我这就下去找你们。”
话罢,她经人扶着下了院里的木梯,命人又去端了碗水来,方急匆匆的出了府门。
谢枕石已经将猫放在了地上,但是还揪着他的后颈,以防它逃跑。
小三花不管不顾,也不在乎已经落在旁人手中,就着地面的那块地方,开始吃起嘴里那块肉来。
它吃起东西来极凶,眉头紧紧皱着,一边用手扒着肉,一边用力撕咬着,进嘴之后也不多嚼,“咕咚”一下便咽下去。
谢枕石有些接受不了这场面,看的连连摇头,眉头蹙的比它还紧。
“看来这肉是真的香。”温流萤小跑过来,将水碗摆到它跟前,一下下的抚着它的头。
谢枕石松开手,发现自己沾了满手心的猫毛,他有些厌恶的甩了甩,却压根就甩不掉,再附上另一只手搓一搓,反倒使得两只手都遭受“祸端”。
他低头看了看摊开的双手,脸色有些一言难尽,但因为有温流萤在,又不好发作,只能屡屡往小三花适才被他揪过的那块皮毛看去。
被他揪掉这么多毛儿,它那块不会变成光秃秃的吧?
小三花被温流萤摸得久了,发出“咕噜咕噜”的舒适声音,吃得愈发起劲儿。
“喝点儿水。”温流萤终于得以摸到它,又见它舒服的不愿反抗,心里愈发称意,将水碗往它跟前推了推。
小三花仿佛能听懂她说话,当真埋头喝起水来,只是舌头一动,甩的到处都是,喝进嘴的只有小半。
温流萤和谢枕石离它极近,甩起的水溅了他们满脸,他们又是第一次碰上此番此景,下意识的侧头往后躲。
就在偏头的时候,两人的目光毫无征兆的对视上,一瞬的愣怔之后,皆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因为不是刻意的,所以格外放的开,不是平日里端着的样子,总显得有几分保留。
笑完又是一阵沉默,都在为适才不受控制的笑容发窘。
“它这样得喝多久才能喝好啊?”温流萤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寻着无趣而单调的话题。
“不知道,大概得喝好一会儿。”谢枕石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冷漠,与适才的开怀大笑判若两人。
那块被周安称为‘比猫头还大’的肉,到底是没被吃完,小三花吃得心满意足后,瞬间变了脸,偷偷从温流萤手下逃脱,一下窜出小巷,压根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温流萤愣了愣,过了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感慨:“得,敢情人家等着机会溜走呢。”
原本她还想着,若是有机会,她索性直接把这猫带回去养着便是,虽然她不一定能照顾好,但总比它四处乱跑,到处偷肉吃来的好,而且万一哪一日碰见家狠心的,只怕不会放任它的行径。
可是看今日这架势,她留不住这猫。
“你若是喜欢这东西,改日我让你给你寻一只就是。”谢枕石瞧出她面上的不舍,料她当真是喜欢。
“罢了吧,我就是看它可怜,想着正好将它养在家里,也不费什么功夫,没想到它倒不愿意。”温流萤拍了拍手起身,格外的满足,“不过我没想到,它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软些。”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都弯成新月的弧度,让原本就琼姿花貌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似江南之水的润泽来。
第12章 、江南十二
转眼就过了大暑,正到温止言的生辰,原本算不上什么重要大寿,并不打算大操大办,但他去年过生时曾大办过,而年纪大了做寿又有个规矩,中间不能间隔,否则便是断头生,因此今次也需得大办。
既然是大办,请来的熟人也多,温家算得上是江南的大户,想要上赶着巴结讨好的人数不胜数,多的是没收到请柬,也要来露露脸、混混面的人。
所以从早上开始,温家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府门前那块花了重金修葺的门槛,险些就要被踏平,正厅堆积的礼盒更是多的要溢出来。
“温老爷,您这儿人实在太多,只怕再来些人,就要盛不下了,我们得跟下饺子似的叠放着,翻个面儿都得您拿扁铲。”
人群中有人高声打趣几句,是十足十的奉承意思,言外之意就是众人都得唯温止言马首是瞻,其他人闻言附和的笑起来,只当听了个笑话,是笑那人跟个跳梁小丑一样,如此等不及要溜须拍马。
谢枕石拜寿来得不凑巧,正赶上人多的时候,且没几个人认得他,有些眼皮子浅的人,见他年纪不大、面容俊秀,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倒没得多敬重,也不肯让他先行。
他有自个儿的矜贵体面,况且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便发作什么,就等在众人后头,不慌不忙的淡然模样。
还是温止言看见了他,朝着他招了招手,笑吟吟的唤他:“弥山,来了怎么站在那儿,快快进来。”
他声气儿里的热情,是个人都听得出来,众人刚才还感念温老爷一向和气,这会儿才突然明白,他们这些人,也就只配得上客客气气的。
而名字一叫,也算是说开了谢枕石的身份,众人脸色一变,颇为识趣儿的让开路来,早没了适才侧目打量的轻视,反倒出言称赞起来。
“原来是温家的未来姑爷,听说是京城谢家的公子,了不得了不得。”
“我记得当初是温老爷救了谢老将军,才促成这番好事,当真是好福气啊。”
翻来覆去的阿谀奉承,听得谢枕石耳朵长茧,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连应对都懒得应对,只朝着温止言拱手行礼,说几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吉利话。
“给未来的岳丈做寿,谢公子准备了什么礼,也让我们这些俗人开开眼,瞧瞧什么才叫金贵东西。”有人提出建议,便有人拍手起哄,当真嚷嚷着要看他备的礼。
这话没有什么大的恶意,但是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好像是在有意支派他,还偏偏露出张玩笑脸来。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谢枕石偏偏不是个遵理的主儿,他觉得听着不舒服,就冷着一张脸,用那种漠然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说实话,他每每遇上这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若是他兄长在,是最会应对这些曲意逢迎之人的,必然能哄的人人都高兴,还把自己端的高高的,教谁都不难堪。
可是他不会这样,因为眼前这些人,哪配得上他花费功夫应对。
众人瞧他这神色,便知是自己一时忘了分寸,讪笑着换了话题,没敢再往他身上扯。
给温止言做寿,除了宴请好友,还有另外一桩大事,便是请人来给他讲唱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