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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51)

      自从禁止土葬后,乱葬岗内几十年内出现的新土堆寥寥可数, 此处萦绕的阴沉感却始终不见减少,平日里村民们都嫌此地晦气,不许小孩随意入内。
    半大少年是村里的孩子王, 向来对这类禁忌嗤之以鼻,甚至动过来乱葬岗试胆的念头。
    他大半夜孤身出现在这, 多少与那该死的好奇心相关。
    今夜他去茅厕解决完生理问题回屋,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时好奇便悄悄开门跟了上去。
    黑不溜秋的深夜里, 一行人身着黑衣, 联手抬着什么重物, 往村南面走去。
    彼时少年踮起脚偷偷跟在身后,心里却不害怕。
    坠在队尾的光头男他认识, 是刚去世不久的江老太邻居,在村里按辈分人称蒋三叔,小时候老爱从口袋里抓山外带来的高级糖果给他。
    少年一直记着这几把糖果,即便后来爸妈告诫他不要和人到中年还整日做发财梦的混子蒋三靠近,会学坏,他心里也不以为意, 甚至暗暗艳羡蒋三可以时不时到山外去,见过大世面。
    随风飘来说话声。
    蒋三,我帮你干这事,可是丧了阴德。光头男身前半步的瘦高个突然回头,比出指头神经兮兮道,邵家之前给的钱不够,你跟他们说,必须多加一半不行,得翻倍。
    就你个怂货屁话多。蒋三一把拍掉瘦高个晃悠的两根指头。
    骂骂咧咧两句,他压低声音:邵家在山外什么地位你不知道?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只要把新娘子给人独生子准时准点送到位,还怕没报酬?
    你说得倒也是,可,可我心底总不安定。
    夜风呜呜吹过,瘦高个脸色比刚刷过腻子的墙壁还要惨白。
    那早逝的邵家公子又不死在我们村,非得送江瑜去去那地停棺一晚?她原本是回乡奔丧才
    蒋三听瘦高个嘴里嗫嚅不停,既心虚又恼火:你管有钱人那么多要求?这方圆百里,生辰八字相合,在这里又举目无亲,没人带领连山都走不出去,你还能找出比江瑜更适合的对象?大不了,到时候我分些钱给她封口便是。
    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劳什子冥婚,还不是父母丧子悲痛,借口地下的孩子托梦,希望有个念想。
    蒋三刻意把声音提高些许,说给自己,也是说给队伍里七拼八凑拉来干活的其他人听:我给江瑜下的昏眠草药,只要中途动静不大没吵醒她,明天我们早些来寻人,要是幸运,说不定江瑜都没发现睡觉换了个地方。
    无本万利的生意,肯干不干?
    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瘦高个被蒋三激得一咬牙,目露凶光。
    队伍里其他人同样小声应和,竟还有几个女声:蒋三,听你话,干了!
    透过月光看清他们肩上所扛是一口黑沉棺材,少年捂住嘴,藏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不是怕,只是有点想回家。
    可他们现在已经走出村南口,行至半山腰的槐树林。
    蒋三打出手电筒,按照邵家给的方位在槐树林内左兜右转,最后带领一行人在一方寸草不生的空地放下沉重棺材,撤离速度比来时更快几倍。
    等临时腹中绞痛的少年钻出草丛,顿时傻眼,竟只剩下他一人留在岗上!
    不,不止他一人。
    本想立刻下山的少年咽咽口水,弓腰抱住寒毛竖立的双臂,轻手轻脚靠近摆在空地上的棺材。
    他在江老太的葬礼上见过才上大学的江瑜一面,按辈分他该叫姐。
    红着眼眶柔柔糯糯说话,对谁都一副很和气的模样,虽记不清脸,可在少年心里,弱柳扶风似的江瑜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
    比新春枝头萌发的花骨朵儿还漂亮。
    踟躇小半晌,他拾起石头,用力敲响实木棺材边,传出的笃笃声沉闷硬扎,在空地阵阵回荡。
    直到棺材里传来一声回应似的敲击。
    江
    少年陡然扔下石头,惊喜地睁大眼。
    咚!
    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声巨响顿时凝固住笑容,上前脚步原地停住。
    紧接着。
    足足五六个壮年男子才能抬动的上好棺材,侧边忽然被从里砸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洞口木片飞溅,擦过少年颊边,险些刮出血痕。
    啊啊啊!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掌心撑地,连滚带爬往后缩。
    惊惧之下,额头宛如被当头泼下一盆凉水,咸涩冷汗顺流往下淌,直扎恨不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眶。
    他眼睁睁瞧见从洞里伸出一只手。
    红衣覆过皓腕,白皙有力的手指在棺材边上仔细摸索,手指一戳,忽地嘎嘣一下,硬生生又多出一个小孔。
    似乎意识到旁边有人还在围观。
    戳出三四个小孔后,手骤然停顿下来。
    取而代之飘出幽幽声:小孩,你不想走的话就从此留下来陪我吧
    呆立当场的少年望着从棺材里伸出的手冲他慢慢招手,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伴随嗷嗷狂叫夺眶而出!
    爸妈救~命!这里真的有鬼啊啊啊啊!
    他麻溜转身往家方向狂奔。
    听见棺材外的脚步随着哭爹叫娘声慌乱远去。
    仍旧披着红盖头的江瑜收回手,将刚拔下的黑长棺材钉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把头宽尾细的小锥子,随后攥紧掌心。
    宿主,你干嘛非得吓唬他?系统默默围观完一系列操作,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这里阴气太重,寻常人待久轻则生病,重则折寿。刚醒来就身着红嫁衣躺在棺材里的虞煜梳理着新世界的大纲信息,道,给他提个醒,以后不要再靠近此地。
    在真正与玄学鬼神挂钩的世界观里,心中没有敬畏之心,并非好事。
    第二次穿越,这次虞煜没有了上次的慌乱与新奇,他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名叫江瑜的倒霉鬼,由于拥有自身都不知晓的通灵体质,被坑蒙拐骗绑来给从地府偷渡到现世来的厉鬼男主邵云亭当冥婚新娘。
    按照大纲设定,几次三番想逃跑的江瑜会被邵云亭一直囚禁在槐树林里,直到被迫怀上鬼胎。
    而原本想借鬼胎拥有实体,重生成人的邵云亭在与江瑜的相处中,却逐渐日久生情,与柔弱的她产生别样感情纠葛,陷入两难。
    直到追寻厉鬼踪迹而来的驭鬼师意外撞破槐树林内的幻阵,发现江瑜原来是流落在外的江家旁支,心生怜悯将拼命求救的她带回驭鬼世家
    啊,鬼胎。
    心情本就郁卒的虞煜,面无表情忽视脑内解锁的第一个剧情点,每个字都充满槽点的冥胎暗结。
    他倏地抬手,锋利黑亮的棺锥摧枯拉朽般,一下下割裂身侧的底部棺材板,仿佛棺材板上印着厉鬼男主邵云亭的脸。
    宿主,要不你尝试一下让邵云亭怀鬼胎吧,反正是虚幻的鬼魂,凭空改造多出一个器官,总比人容易。
    111眼见新世界要死在万里跋涉第一步,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即将转向单方上演大逃杀,它急得不行,连忙弱弱声向正磨刀霍霍的宿主提出馊主意。
    我拒绝。虞煜不待丝毫犹豫打断系统。
    我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反悔。不知是想起什么,他的眼神柔和一瞬。
    随即,变得愈发冷酷,再说对这种通过强迫利用他人,来满足私欲的人渣,任务失败,就失败了吧
    锥尖骤然钉入木板下的泥地!
    再拔出时,磨利的尖端抖落簌簌泥土,在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下,淬出毒牙般幽微亮光。
    *
    乌云遮过月亮,沉重云层恰好停留在寸草不生、毒虫不侵的空地上方,不留多余空隙,也不挤占其他地方。
    似乎从天外传来三声震耳欲聋的敲钟声。
    不知何时纷纷陷入熟睡状态的人听不见,村庄内的狗却不约而同睁开眼,突然朝天狂吠,公鸡也在半夜开始喔喔大叫
    村庄里除去鸡飞狗跳声,余下只有诡异的静默,一个人都没醒。
    连原本慌不择路逃回家,蒙头钻在两层大棉被里打算睁眼到天明的少年都合着眼,眼皮下眼珠乱动个不停,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钟声结束,槐树林内平地升起一阵阴风。
    阴风落在被乌云盖住月光的空地处,化作一个双眼猩红色的灰衣男鬼,刚凝结的魂体若隐若现。
    男鬼手腕脚腕上还带着枷锁,用以束缚的锁链早已断开,不影响行动。
    邵云亭低头打量自己一阵,冷笑一声,隐去枷锁,胸臆满怀对把他当作丧家之犬打杀的蒙面追捕者的恨意,眼中血红愈发加深。
    好在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
    只要他拥有身体,重新投入鬼胎,就算跳出五行外,非人非鬼,半人半鬼,连地府也奈何不得他!
    阴间规矩管不到阳间人,阳间法律碰不到阴间鬼。
    左右脚站在阴阳两道上,一度令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驭鬼师们,现今也得看与之缔结契约的鬼魂们脸色。
    末法时代的他们,早没有曾经以超绝灵力呼风唤雨,躲在历史暗幕中操纵天下大势的皇皇权柄。
    否则他怎么可能单靠给父母托梦,便弄到江家的人当鬼母,哪怕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旁支。
    邵云亭靠近棺材,感知到内里有人的他并未细查,随手一指便移开棺材盖,露出蒙着盖头静静平躺在棺材内的新嫁娘。
    他低头往棺材里看去。
    新娘的身量比想象中要高得多,宛如一株亭亭玉树,宽大袖袍垂在身侧,遮住葱白纤指,火红裙摆铺满棺材底部,睡着时姿态也十分板正端庄。
    哪怕此刻看不见,似乎也能想象出盖头下该是一张多漂亮的脸。
    邵云亭下意识放轻呼吸哪怕魂体并不存在呼吸这件事,他伸出手,没动用能力,打算亲手揭开新娘的红盖头。
    捻住绸布一角,手腕刚发力,突然被一股钢铁般汹涌压下的巨力钳住。
    幻灭不定的魂体被凭空多出的两个手指一捏,竟多出几分实体般的凝结触感,硬生生困住邵云亭不放他离开!
    你!惊骇不定的灰衣厉鬼骤然松手,大喝道,你不是江瑜?!哪路高人在此,欲要多管闲事?
    回应他的,是一把猝不及防刺透掌心的尖长棺材钉!
    新嫁娘宛如尸变般直愣愣支起上身,从棺材里爬起,抬脚跨出棺材板,灵气源源不断向他周身汇聚,他用手触碰厉鬼哪里,魂体哪里就凝实几分。
    棺材钉插进去没有鲜血飞溅,只有雾般的阴气从伤口涌出。
    邵云亭被直达灵魂的剧烈痛疼刺激得发狂,要不是鬼魂没有眼泪一说,他能当场流下两行淋淋血泪,控诉活人伤鬼暴行。
    贱人你敢伤我!
    被当头一拳砸得眼前金星乱跳的邵云亭脑内翻江倒海。
    他痛叫着狠心撕下被棺材钉定住的手臂,重新用阴气幻化出新的受伤部位,捂住伤痛处踉踉跄跄退后。
    你是江家的人?还是其他家族的驭鬼师?邵云亭质问道。
    只有身具通灵体质的驭鬼师,才能触碰到没有实体的鬼魂,寻常凡人只有被玩弄的份。
    但就算是现今的驭鬼师,也极少愿意靠近阴气浓重的鬼魂,弱小的灵力无法与阴气相抗,阴气入体,会扰乱他们体内的灵力回路,长年累月浸染其中,病弱折寿亦是常事。
    解决方法有两个,要么靠法器护体,要么与鬼魂结契,通过契约用自身灵力供养厉鬼,杂乱阴气自会被契鬼顺手吸附,不侵己身。
    邵云亭不信有驭鬼师不怕早死,头铁靠一双拳头驱鬼,又未感应到令鬼下意识产生厌恶的法器气息,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
    问题是,哪家传承的契鬼能力不是用来加强自身,反而让作为饲者的驭鬼师变得bug似的力大无穷,带头冲锋,连随手使用的器物都能接触到厉鬼魂体?
    邵云亭百思不得其解。
    虞煜根本不接试探话头,没给他留下继续纠结的机会。
    趁他病,要他命!
    见剧情中所谓的通灵体质起作用,虞煜干脆放弃被阴气腐蚀后叮叮当当掉落一地的棺材钉,随手抄起被之前邵云亭移开的棺材盖,鼓足劲儿向前抡圆去。
    本就处于虚弱期,魂体虚幻不定的偷渡客厉鬼,措手不及被占据长宽优势的棺材板几下揍得鼻青脸肿。
    尤其一板接一板专盯住原本还算人模狗样的脸上招呼,魂体想及时恢复原貌都来不及!
    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物理版驱鬼套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富家公子邵云亭连活着时都没感受过,更别说死后。
    他最狼狈时,也就在从地府被一路追捕到现世的途中,被锁链困过几次,若非他有些花言巧语的小聪明,险些脱不了身。
    屈辱是屈辱,哪比得上现在劈头盖脸遭受暴风骤雨般的灵魂打击,差点连魂体都被打得飞散!
    好不容易等对面人停手。
    内心憋屈异常的邵云亭彻底放弃维持脸面,暗自掐诀,试图召唤帮手。
    给窝等着,我机组你气息了他顶着肿脸放完口齿不清的狠话,急匆匆转身化作阴风,打算躲进槐树林。
    虞煜闻言挑眉,抬手又是一板子,眼疾手快瞄准方位当头砸下!
    虎虎生风!
    已经散去魂体的邵云亭来不及逃走,被棺材盖一敲,愣是从无形无色的阴风砸成个半虚幻的人形,等木板从地上移开,他已经被困在泥地里,只露出个头颅。
    你有病吧!
    逃又逃不脱,打又打不过,帮手还没到,魂体痛苦万分的邵云亭已经没有精力维护生前脸庞。
    他露出属于恶鬼的狰狞惨厉面孔,眼眶里恶狠狠泛着血色,恨不能从地洞里冲出来,活撕眼前本该今夜与他洞房花烛的倒霉新娘。
    放完狠话就想轻易开溜,我看上去很像是专对主角心慈手软的少年漫大反派么?
    虞煜掀开轻飘飘的红色盖头,随手往后抛进棺材里。
    他用一种堪称诡谲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狼狈的邵云亭,啧声完退后几步,终于启唇说出沉默打斗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