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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起义老兵闹事了

      要说田震最闹心的还不是周忠贵,而是他的妻子毕克楠。自从他被逼无奈结婚后,心灵就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结了婚他不能不跟她住在一块,可住在一起他又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女人。她不但膀大腰粗的形状没法跟精美绝伦的尤蕴含相比,性格、品味更跟尤蕴含差着十万八千里。特别闹心的是,苍天好像故意惩罚他,让他跟周忠贵成了邻居,都住在区委的后院里,各自三间屋,紧挨着,没庭院,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等于是尤蕴含这面镜子天天映照着毕克楠,大树小草,天上地下,郁闷和痛苦防不胜防地折磨着他,让他看不到生活的丽彩,感受不到情感的乐趣。男人对女人有着无法克制的动物本能,但他却一直克制着自己,新婚之夜装模作样进了洞房,但很快他就溜了出来,住到了另一个房间,毕克楠见他不理自己,也毫不示弱,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里上了内锁,晚上睡觉直接“卡啦”关死。在外人眼里,他们装得像一家人,可进了家门就成了两家人。这种状况,田震倒不在乎,可毕克楠犟归犟,久了就有点受不了了,既然成了家,她就渴望男人的呵护,所以,心直口快的毕克楠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恼透露给了尤蕴含,后来,在尤蕴含的帮助下,情况才出现了转机。
    那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晚上,镇上已经响起了庆贺小年的鞭炮,尤蕴含拎着一坛黄芪酒跟丈夫走进了田震的家。毕克楠这种性格的人还是热情好客的,她在家里跟田震冷冷清清的,当然喜欢尤蕴含两口子来自己家里过小年。毕克楠做了几个拿手菜,大家围着一张小桌坐下了。尤蕴含不喝酒,拿着个医用量杯,负责给三个喝酒的斟酒,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一小坛黄芪酒,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家。那一夜,培育了三个激情澎湃的男女。周忠贵本来有点阳痿,回到家缠着尤蕴含却没完没了,若在平时,尤蕴含早就烦了,可现在却毫无怨言,积极配合;最有意思的是毕克楠,在床上躺下后,浑身像烈火一般燃烧开了,一种本能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地引诱着她,使得她渐渐不能抑制了,于是她爬了起来,敞开了门,晃晃悠悠推开了丈夫的卧室。里边的情景让她震惊了:田震掀开被子,浑身上下只穿着短裤,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奋勇扑上前去。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拒绝她,而是一个漂亮的翻身……
    第二天早上,仿佛醒来的田震推开身边的毕克楠,说:“往后,还是各住各的吧。”
    “我不!”妻子恋恋不舍地抱着他。
    他只好做出了让步:“也好,心情好时,另说。”
    同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尤蕴含老远就看见了在树下等待自己的毕克楠,想绕开,但毕克楠三步并两步追了过来,问她昨晚用的啥药,尤蕴含望着她,表情很平淡,什么也不说,于是毕克楠十分感激地拉起了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等我有了,我要好好感谢你。”
    尤蕴含还是不说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除夕夜大家在食堂里吃完了饺子,毕克楠约着田震一块回家,田震不冷不热地说:“我还有事,先去办公室。”毕克楠不得不自己回了家。
    在办公室里,田震画了半天《乡村水渠疏整示意图》才动身回家。可见,家对于他来说太没有吸引力了。
    他刚进家门没多久,就听到外边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凭经验,这不像是老百姓的鞭炮,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仔细辨听,那屋里早睡的毕克楠咕噜一下滚下床去,摸出藏在床底的两颗手榴弹,闯进西厢房,塞给丈夫一颗:“拿着,这是我留着的!”
    尽管田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但他还是收下了那颗手榴弹。他把手榴弹撂在床头上,刚穿好衣服,房门便“咣咣”地敲响了,田震拉开堂屋门,周忠贵穿着大衣握着短枪走了进来。
    “老田,好像是青云山方向,不像大炮,也不像鞭炮,我带人去看看,大年三十,谁在闹鬼!”
    田震知道他有战斗经验,也没争抢,便说道:“你去吧,我在区里部署警戒。”
    这时,不知何时穿好棉衣,扎上武装带的毕克楠手里握着一颗手榴弹从厢房里走出来说:“我跟老田一起!”
    周忠贵指着田震向毕克楠交代道:“别伤着我们的大秀才,他犟嘴行,打仗还差把火色!”说着,他噔噔地走了,田震出门相送时,发现尤蕴含穿着大衣,默默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到了中午,周忠贵带着一队民兵回来了。在区委大院门口,周忠贵见到了迎接上前的田震,无奈地晃着大脑袋,讲述了发生爆炸的真相。原来,百草村一个地主的儿子叫陈板桥,从小就缺点心眼,土改之后,他家的土地房屋分给了贫雇农,受到了刺激,变得更加疯疯癫癫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从做鞭炮的舅舅家里偷了些土炸药,跑到了青云山上,捆绑了几个炸药包,在山沟里放着玩,结果把县公安局和附近几个区的民兵都招惹去了,目前陈板桥已经被逮进了县公安局,但苏局长说抓陈板桥没劲,吓唬吓唬他也就放了。
    但周忠贵还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为了巩固新政权,春节过后,各地要开展剿匪反霸运动,上级已经下达了指示。田震问怎么个搞法,周忠贵说区里要成立专门办公室,各村要成立剿匪小分队,利用冬闲季节,突击搞两个月。但田震对此却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咱们是革命老区,抗战时期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里了,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区中队就接管了这里的政权,各村早年建了农会,推行了减租减息、土改等一系列新政,群众基础牢靠,政治优势明显,土匪恶霸早就扫除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的主要精力应当放在生产上。”
    在田震说话间,周忠贵的神情就慌张起来,等他说完,周忠贵迅速拽了他一把,独自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田震知道犯了什么忌,也就跟随了过去。
    当田震进了办公室,周忠贵赶紧关上了门,惊恐地对他说:“老田,你说话怎么这样随便,剿匪反霸是省委的统一部署,你这样乱说,是要犯错误的!”
    田震却不太服气,说道:“一个省这么大,一个方针在这里是正确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两说了。”
    周忠贵看着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脑子灵活是好事,可是滑到了自由主义的道路上那就危险喽!”
    好话孬话田震也能听得出来,他心存感激地对周忠贵说:“好吧,我拥护组织决定,再说了,剿匪反霸属于政治问题,由你书记负责啊,我当区长的,主要职责是抓生产,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周忠贵早已察觉,喝过洋墨水的田震个性很强,但在原则问题上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便有自己的看法,也会服从大局,这是多年政治磨炼的结果,说明他已具备了一个基层干部的起码素质。因此,周忠贵在消除了紧张情绪之后,又跟他商量开了今后的工作:“老田,刚过了年,又是冬闲,我们借着剿匪反霸这个东风,尽快把村里的民兵队伍建起来,别忘了,拿枪的敌人失败了,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啊!”
    田震却说:“你搞你的吧,我也有个计划要跟你商议呢。”
    “什么计划?”
    由于这里是地主大院改造的,地势较高,田震走到窗前,望着白茫茫的原野说道:“我们虽然靠近青云河,可是由于小农经济的模式存在已久,水渠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涝了水成灾,旱了不见水,我想利用冬闲这段时间,广泛发动,兴修水利,疏通干道,争取三五年时间,把我们区的主干道建成,水渠连接起来。”
    周忠贵感慨道:“历朝历代为官,嘴上都挂念着水,可是就是治理不好,把水治好了,粮食才能丰收啊!”
    “有你赞成,我就更有信心了。”田震兴奋起来。“我同意你兴办民兵,那样,我们的水利建设就有主力军了。”
    “什么?”周忠贵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可要搞明白,我兴办民兵不是为了水利工程,而是为了剿匪反霸。”
    “你脑子灵活点吗,让民兵组织一半剿匪,一半搞水利。”
    “灵活?这是个政治方向问题,我没法灵活!”周忠贵态度突然强硬了。
    历来服软不服硬的田震有点生气,当即呛了他一句:“老周,我支持你兴办民兵,你怎么一点宽容也没有啊!”
    “你修水利,可以啊,农村还有很多人,你动员他们呀。”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老周,”田震对方说,“你一个村不是一个民兵连就是一个民兵排,整壮劳力都抽走了,天寒地冻,你让我带着些老弱病残修水利啊!”
    周忠贵扫了他一眼,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伸出手指敲着桌案说:“剿匪反霸,是上级的部署,政治任务,头等的大事啊!”
    在一起久了,田震对周忠贵也有了逐渐深入的了解,他看起来随和,不太计较小事,可是一旦触及他的一把手的尊严,他就会发生令人诧然的变化。现在,田震十分清楚,他周忠贵强调的事情,再继续缠斗他,等于自己找气受,所以田震决定暂且避其锋芒,退一步再说。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各尽其力吧。”田震临撤时,并没有留给主人异常表情,就像在自由市场一笔买卖没谈成,平淡地离去了。
    剿匪反霸和水利工程几乎同时展开了,一个轰轰烈烈,一个浩浩荡荡,整个侨乡区几乎变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欢叫着,尤其是剿匪反霸的民兵,在区委干部率领下,扛着枪、排着队,不停地穿行在村落里和山岗上,一些有污点的人不时被揪出来,五花大绑,关押起来。当时枪毙的权力已经下放到了区里,只要周忠贵签字,那些土匪恶霸便被押到野外,跪成一排,让民兵“砰砰”地击毙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空气里都飘着血腥味儿。
    对政治运动不太感兴趣的田震天天忙碌着水利工程,当闻出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觉得有必要跟周忠贵交流一番。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田震问在剿匪反霸办公室里任职的毕克楠:“现在区里枪毙了多少人?”
    毕克楠答道:“二十三个。”
    田震仰头叹息道:“难道都有可杀之罪吗?”
    毕克楠:“反正都是敌宪特、土匪和会道门头目。”
    田震感慨道:“杀得太多了!”
    毕克楠:“咱们区一般般吧,临近的南流区跟咱一般大,枪毙了三十七人。”
    田震蹙眉说道:“我修水渠,才体会到人力资源的宝贵啊。冰天雪地,几个残弱劳力就是砸不开一个硬邦邦的土坷垃。而抓起来的一些人,早就经过甄别了,再向他们问罪,我们还有什么诚信可言啊!”
    说着,他站了起来。毕克楠问他干什么,他说要去找周忠贵,毕克楠着急地采住了他的衣服:“别去,县里刚处理了几个剿匪反霸不积极的干部!”
    田震用力移开了她的手,但她又跑到前头拦住了他:“你可以不管自己,但你要替自己的孩子想想。”
    至此,田震才晓得妻子已经有了身孕。他犹豫片刻,还要去找周忠贵,毕克楠突然大喊一声:“站住,要去我去!”
    田震疑惑地望着她。毕克楠又说道:“我出了事,你还能救我,你出了事,我救不了你!”
    田震被震撼了,没想到妻子这样侠肝义胆!
    “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问妻子。
    毕克楠自信地笑道:“别忘了,我也是干部,也受过专科教育,你的意思,我明白!”
    说着,她猛地敞开门,闪了出去,他想跟随,她却一把带上门,并将挂钩按上了。
    过了没多久,她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尤蕴含,但快到家里时,尤蕴含便止步了。她这是送毕克楠回家。
    她告诉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眼光没错,尤姐是个好人!”
    随即,她解释道:“我进了周书记的家,刚把你的意思说出来,周书记就拍了桌子,这时,尤姐出现了,她没说别的,只是瞪着他,眼睛一动也不动,于是,周书记渐渐变了样子,他对我说,你们要是有看法,就写出来,别光嘴上说,我今天耳聋,什么也听不见。”
    田震明白,他这是给毕克楠台阶下,同时还意识到,周忠贵的观点是不会改变的,再去说服他,只能自找苦吃。通过这件事,田震也对毕克楠有了新的认识,他望着自己的妻子,突然说:“还有酒吗?”
    毕克楠仿佛明白了什么,答道:“有,也有肉。”
    他的眼里第一次放射出欣赏她的光芒:“让我们再醉一次吧!”
    他的这个建议,令她无比激动,她点点头,眼里闪起了泪光。
    “过去,我一直没有正眼看你,甚至还挖苦你、怒骂你。”他在自责。
    她却甜蜜地说:“你挖苦、你怒骂,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别漠视我、冷待我,我就很满足,因为我特别欣赏你。”
    他想拥抱她,但却换成了一句话:“快去准备吧。”
    上午,又一场大雪停下来了,随着太阳的升高,刺骨的朔风也歇息了,白皑皑的大地尽管充满了寒意,但人们的心里却暖洋洋的。田震推着自行车行走在青云河的大坝上,逐渐靠近了青龙庙的那片小树林。老远,他发现了树林里闪出一个人影,穿着藏蓝色的棉制服,不高不低的个头,走近了一看,果然是秦国良。到了秦国良跟前,田震一插车子,摘下手套去跟对方握手,打扮入时的秦国良握着他的手说:“真没想到啊,你还能准时赴约。”
    “为什么不能,我们是朋友吧?”田震反问道。
    “啊呀,我可不敢跟你交朋友,你如今是我的领导了。”
    田震笑着摆摆手:“什么领导,我就是一个给百姓办事的。”
    话到这里,他又巡视着青龙庙,对秦国良说:“见到了你,我就想起了当年那壶茶,就在这个庙里。”
    秦国良左手抱右手于胸前:“旧情不忘,难得难得啊。”
    田震盯着他,真诚地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秦国良扭过身,望着广袤的平原上疏整水渠、涵洞的场面,对田震说:“你是水利专家,我这里要班门弄斧了。我猜想,你心里一定会对青云河念念不忘,其实也不仅仅你一人,多少年来,有多少仁人志士都在盼望改造青云河,让它变害为利,可是,刚刚立国,财殚力竭,彻底治理青云河也只能有待时日,那么在等待长治的当下,有没有权宜之计呢?”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了,看着田震。
    “说呀。”田震催促道。
    “献丑了。”秦国良再次抱拳,轻声说道。“你看,这一带的河坝,是山丘形成的,宽度很大,如果在这里挖一个长方形的水塘,提取河水,积攒雨水,一旦发生旱灾,疏通管道就可以顺势引水到地里,解救一大片土地的旱灾。”
    田震没再说话,而是站到高处观察这里的地势,然后走到秦国良跟前,兴奋地拍了他一下:“啊呀,好主意啊!这个水塘,还可以跟眼下的水利工程相配套呢,走,找陈铁掌去!”
    不多会儿,他俩就在一节地头上见到了修水渠的陈铁掌。当田震向他转达了秦国良的建议,陈铁掌却皱着眉说:“主意不错,但……”
    “怎么了?”田震问他。
    他指指修渠的十几个老汉说:“你看看,壮劳力大部分都进了民兵队,搞运动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在山岭上挖水塘,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除了铁镐、钢钎,还得点火放炮,没有合适的人手啊。”
    田震一琢磨,也觉得陈铁掌的话实在,便对他说:“这样吧,我去跟周书记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从民兵队里抽调一些人,到时,你来具体负责水塘工程。”
    陈铁掌应下了。
    回到区里,田震直奔周忠贵的办公室而去。可当他进了门,眼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屋当中,地下铺了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史祖军立在图边,手持木棒比划着,周忠贵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眼盯着地图,还有几个民兵干部站在史祖军身边,看样子听得很认真。周忠贵似乎对田震的到来无动于衷,示意史祖军继续叙说。
    史祖军指着地图说道:“这次‘铁篦子行动’,主要是排查漏网的敌伪分子、土匪恶霸,全区分为十个片,每个片五个村,逐个片进行,进村入户,拉网排查。”
    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贵打断了史祖军的话:“一个大网五个村,这得需要很多人啊,老史,民兵如果不够,就抽调机关干部!”
    史祖军表示可行。听到这里,田震赶紧转身,要离开这里,这样,周忠贵才问他:“老田,有事吗?”
    田震摆摆手,便走了。
    “铁篦子行动”刚刚开始,区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保安团的十九个起义兵突然从各村消失了。于是,周忠贵以其丰富的战斗经验,迅速调整了部署,在村头、隘口设立了明岗暗哨,同时派出了数支小分队,到山岗、荒沟里搜索,田震的水利建设大军也接受了任务,作为网点警戒哨,一旦发现起义兵行踪,随时吹哨,召唤搜索队来抓捕。对于起义兵的逃离,田震困惑不解,他们都是放下武器的归顺人员,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他反复思考,觉得之所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主要是有人过分强调了危机,扩大了剿匪反霸的范围,造成了他们的恐慌心理。在青龙庙的水利建设指挥部,田震给周忠贵挂了一个电话,想交换一下剿匪反霸的看法,可是还没说几句,周忠贵就对他说:“你还是管好你的水利建设吧,别的就不用多操心了。”话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田震只好挂了电话。
    深夜,田震正在青龙庙后院的一间小房里描绘水塘的施工图,突然接到史祖军的电话通知,立刻赶回区里参加紧急会议。
    在区委会议室里,聚集了十几个人,等田震进来后,周忠贵立刻宣布开会,并请肖大嘴讲述今晚发生的情况。原来,粮管所的运粮队两个小时前在青云山下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截击,奇怪的是,这伙人面对一个运粮车队,只抢劫了两麻袋麦子,没有伤及运粮队的任何人。当时夜色朦胧,抢劫的人都蒙着头,手持棍棒,为首的还拿着一支土枪,这伙人动作麻利,十分协调,从中可以判断,这伙人就是以姜元成为首的起义兵。在研究抓捕方案时,田震提出了一个问题:“劫粮的人为何只抢了两袋麦子?说明他们是有节制的,不想把事情做到底,因此,我建议对这伙人应当以攻心为上,不可硬碰硬,逼着他们出手。”
    “老田,这可是阶级斗争啊,咋能心慈手软呢!”周忠贵对田震提出了批评。
    “既然是讨论问题,就应当各抒己见。如果上纲上线,谁还敢发言呀。”田震不软不硬回击了一句。
    “各抒己见不是不允许,但不能偏离了方向!”周忠贵最忌讳的就是挑战他的权威。
    “方向,也不能一个人掌握啊!”田震又顶了一句。
    眼看一二把手就要吵起来了,肖大嘴及时站了起来,说道:“各位领导,抢劫粮食的人逃离了没多久,我们应当迅速行动起来,组织围追堵截,不要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
    于是,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周忠贵,在这种情景下,周忠贵也就顾不上个人恩怨了,站起来命令史祖军:“老史,立刻派出应急小分队,堵截青云山附近的路口!”
    散会后,田震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青龙庙,因为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家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小了,尽管他跟毕克楠的关系有所缓解。天快亮时,他回到了寺庙的后院,还没进屋,陈铁掌就跟几个人赶来了。田震看出他们有情况,就将他们让进了小屋。
    进屋后,陈铁掌悄声告诉田震,说刚才他们几个去百草滩挖蛤喇,在渔民废置的草棚里,发现了一伙可疑的人,仔细辨认,竟然发现了姜元成。田震一听明白了,原来这伙起义兵藏在百草滩啊!于是他吩咐陈铁掌:“你赶快召集一伙人,带上土枪土炮,把百草滩的草棚围起来,到时你们看我的手势行事。”
    陈铁掌听出他要单独去跟姜元成等人会面,便拍着胸脯说:“你自己不行,我给你当保镖!”
    田震却笑道:“四乡八疃谁不认识你陈铁掌啊,我去是文活,你一出面就成武斗了。”
    劝走了陈铁掌等人,田震从墙上摘下一个咸菜疙瘩,拎着便走了。
    百草滩的小草棚外,姜元成跟几个人围着一个破铁盆正在煮麦子干饭,田震不声不响从枯萎的芦苇荡里闪了出来,说:“你们光吃干饭吗?”
    姜元成等人惊慌地回头看他,然后一个个站了起来,有两个人还伸手去摸草棚上的棍子。
    “慌什么,我是给你们送咸菜的。”说着,田震举起了手中的咸菜疙瘩。
    姜元成警惕地四处张望,然后问田震:“你怎么找来的?”
    田震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啊?”
    姜元成打量着田震说:“我们并没想跟共产党作对,只是你们不守承诺,想拿我们开刀,所以,我们只好躲起来。”
    田震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咸菜撂在一块板子上,对一个手握匕首的矮个子说:“来兄弟,切切这块咸菜,光吃饭多难咽啊。”
    矮个子看看姜元成,便蹲下切开了咸菜。发现姜元成还在四处张望,田震说道:“想跑是吧?可周围都是陈铁掌的人,你们能逃出去吗?退一步说,你们即便逃出去,又往哪儿逃呢?”
    “姓田的,你可别逼我们鱼死网破!”姜元成攥着拳头说。
    田震轻松一笑,对姜元成说:“元成啊,要是逼你,我就不给你们送咸菜了。”
    “那你想咋办?”姜元成降低了声调。
    “要问我嘛,也有一条光明大道。”田震指着青龙庙的方向说道。“跟我修水塘去,用劳务工,顶你们抢的那两袋子麦子。”
    “那,还追究我们别的吗?”姜元成问。
    这个问题田震确实难以回答,但他对姜元成说道:“你们要是相信我这个区长,就跟我走,不相信的话,我可就不管了。”
    姜元成扭头查看他的十几个弟兄,见大家没有表示反对的,便对田震说:“下苦力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少啰唆,快吃饭,吃完了跟我走!”田震没有直接回答他。
    田震把姜元成等人直接带到了青龙庙,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又带他们来到了施工现场。在一块撒了白灰线的丘陵上,站着陈铁掌等七八个人,田震把姜元成领到了陈铁掌跟前,对姜元成说:“陈铁掌你肯定认识吧,往后就听他的,在这里挖一个方形大坑,三十米长二十米宽,一天管三顿饭,每人每天还补贴半斤麦子,可以在这里换酒喝,也可以带回家,五十天内完工。”
    姜元成打眼瞅了一下,又拾起一把铁镐,走到白线框内刨了几下,对田震说:“这活不容易,尽石头啊。”
    田震说:“就因为有石头才找你们呢,区里有炸药,你们可以打眼放炮。都是扛枪扛炮的,这点小技术难为不着吧?”
    “中,这活接了!”
    姜元成将铁镐一轮,插在了地上,然后又抬头对田震说:“我们没别的,就希望你田区长保证我们的安全。”
    “好好干活吧!”田震的回答很模糊。
    田震决定跟周忠贵好好谈谈。太阳落山时,他进了区委大院,回家后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交给了毕克楠:“五元买鸡蛋,你补补身子,剩下的买两瓶酒一斤烧肉一斤五香花生,咱们一块到周书记的家,聚一聚,说说话。”
    拿着丈夫这十元钱,毕克楠苦笑道:“真不亏资本家的阔少爷,别人都是二元零五分的津贴,好家伙,你一出手就十元啊!”
    历来不拿金钱当回事儿的田震说道:“这不要求旧币换新币吗,我把手头的银元都兑换成人民币了,就剩三百多了。”
    “我就估摸着你有‘小银行’,既然你自个交代了,那就给人民‘一币之力’吧。”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田震毫不在意地又摸出了两张一百元的大钞,拍给了妻子:“好吧,给你一大半,我大手惯了,不能囊中羞涩啊。”
    毕克楠得意地晃了晃宽肩膀,扭着大腚走了。
    晚饭时分,当田震夫妇带着酒肉闯进了周忠贵的家,正要去食堂打饭的尤蕴含有点儿惊异,而周忠贵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却不言不语,他从饭厨里又摸出一个大饭盆,交给了尤蕴含:“换个大的吧,把他俩的份饭也打来。”
    由于实行供给制,单身在食堂里就餐,成家的可以打饭回来吃。毕克楠性子急,手也快,她赶紧撂下手里的东西,抢先接过了大饭盆,对周忠贵说:“周书记,我们跟尤院长一起去吧。”
    当饭桌上摆好了酒菜,还是尤蕴含负责斟酒,毕克楠尽管有孕在身,也选用了跟男人一样的大杯子,尤蕴含曾劝她,但她不在乎。酒倒好了,本应当主人周忠贵说话开席,但周忠贵却不端杯,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看田震,意思很明显,先让他说明今晚喝酒的目的。
    田震便直截了当了:“那十九个起义兵找到了!”
    周忠贵急切地问:“在哪里?”
    田震也卖开了噱头:“喝了酒再说。”
    周忠贵竟然拉下了脸:“胡闹,这事能开玩笑吗!”
    毕克楠急得甩了丈夫一眼:“快说呀!”
    尤蕴含漂亮的鼻翼弯了弯:“在家里吃饭嘛,都随便些。”
    田震见他不识玩,便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故事。
    不想,周忠贵听完,“啪”地撂下筷子,对田震说:“走,咱俩去办公室!”
    田震皱起了眉头。毕克楠急得不知所措。尤蕴含低下头,瞅着自己的饭碗说:“就不能安心吃顿饭吗!”
    周忠贵向来听妻子的话,逐渐安静下来,主动端起一杯酒说:“来,喝酒!”
    连干三杯后,他又用眼角勾着田震,说:“行了吧?”他要起身,肯定想去办公室。
    但田震巍然不动,因为他知道,到了办公室就是猛烈的争吵,他不是怕争吵,关键是争吵了一顿,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能够达到,他就是想保护那些起义兵,尽快把水塘修好,而在这里,有尤蕴含在,她虽然寡言少语,却能制衡周忠贵。在区里他是一把手,除了他拼命弄到手的妻子,谁还能制衡他呢!
    不想,尤蕴含劝阻丈夫的手段极其特别,她笑着对毕克楠说:“人家喝酒想躲着我们,也好,你我端着菜,一块去他办公室!”
    妻子绵里藏针的话,一下子将周忠贵钉住了。
    “那好,就在这里继续喝。”周忠贵一脸无奈。
    田震这时问周忠贵:“老周,当年保安团起义,你也跟谢书记一起去了吧?”
    周忠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咱们说过的话,做出的承诺……”
    田震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毕克楠给打断了:“老田,周书记还用你来提醒吗?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尤蕴含主动给毕克楠斟着酒说:“小毕,咱们听他们讲。”意思是你少掺和。
    周忠贵看了看妻子,又对田震说:“老田,你刚才讲了那么多,我也觉得应当重新评价这些起义老兵,尽管他们存在抢劫行为,允许他们将功赎罪也不是不可以的。好了,公事不谈了,光谈喝酒!”
    这天晚上,田震喝得很痛快,回家跟毕克楠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他还睡着懒觉,就被“邦邦”地敲门声惊醒,披上大衣去开门,一阵寒风把陈铁掌卷了进来。
    “怎么了?”田震问。
    “那些起义老兵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