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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妈妈在饭桌下轻轻碰了季长宁一下,微微摇头。
季爸爸看得分明,距离当初那场意外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大火留下的伤势早已成为一个个凹凸不平的伤疤,留在他的后背及脸上,外人异样的眼光如附骨之疽,一点点侵蚀掉他曾经的豪言壮志,面对女儿的疑问,他苦笑道:“嗐,人家面试见我这幅模样,说看着晦气。”
“瞎说!”季长宁把筷子重重拍在饭桌上,“爸,是对方没礼貌在先,你没有错!”
季爸爸何尝不知道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久而久之,他在不停地碰壁中,彻底放弃了希望。
自上次给季长宁开过家长会,季爸爸的信心找回来一点,出门时再也不弓着腰,对季妈妈来说,她欢喜于爱人逐渐自信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年轻谈恋爱的时候,她坐在二八杠自行车的后座,爱人带她兜风,向相熟的人们尽情炫耀。
看着爱人又有了龟缩回去的想法,季妈妈心一横,主动揭开了伤疤:“你爸啊,以前在平川一个酒店做厨师,鼎鼎有名的白案师傅。”
季长宁只在纪然口中知道季爸爸做过厨师,并不知道他竟然是在平川做的厨师。
一直困扰在季长宁心中的问题迎刃而解。
所以当年季妈妈是在平川的医院生产,恰巧跟纪家撞到一起,才产生抱错孩子的事情。
季家爷爷去世后,季家奶奶扶养孩子长大很辛苦,当时季大伯在外地跑运输,常年不在家,季爸爸为了减轻母亲负担加上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不知从什么渠道找了一个做白案的老师傅,兢兢业业给人当学徒,老师傅人很好,在平川一个酒店上班,便带上季爸爸打杂,久而久之,学徒不仅学到了老师傅的手艺,还将后厨其他厨师的手艺融会贯通,老师傅退休后,季爸爸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成为酒店招牌的白案师傅。
那些年,季家日子红红火火,季爸爸努力工作,成家立业,季奶奶含饴弄孙,谁看了不说一声羡慕。
意外发生在一个夏天,夏天的前一年,季爸爸送走了自己的母亲。
老师傅过寿,特意选在自己工作了半辈子的酒店,老师傅妻子早逝,无儿无女,没有再娶的想法,光棍了一辈子,就收了季爸爸一个徒弟。
季爸爸感激师父的教导,加之母亲的葬礼师父亦来烧香祭拜,还亲自下厨招待来帮忙的宾客。
于是这天逢老师傅大寿,季爸爸亲自做了一桌子菜,蒸了一锅寿桃为师父贺寿,谁知意外就此发生,酒店电路老化引起火灾,夏天干燥,火势蔓延得很快,客人争相向外逃跑,老师傅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季爸爸原本已经跑出来,见师父不在,脑子一片空白,立刻返回去救人。
据说消防员到的时候,季爸爸牢牢把师父护在身下,后背的衣物燃烧殆尽,火舌肆无忌惮舔上毫无屏障的皮肉。
幸亏消防来得及时。
酒店方损失巨大,保险公司程序走得缓慢,老板直接卖车卖房赔偿客人和员工,以及季爸爸的治疗费用和误工费,老师傅拿出了自己所有存款,当年的医疗不似现在发达,季妈妈带上家里所有赔偿金和存款,借了季大伯许多,辗转多地寻求治疗,进口药花费高昂,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季家经济状况一落千丈,赚钱还债成了季家最主要的事情。
前两年老师傅去世,季爸爸给老人家妥善安葬,每年扫墓。
季长宁出生后,纪家生意蒸蒸日上,她幼时被奶奶带大,从未体会过缺钱的滋味,但她知道亲人躺在病床上那种无力。
等到季爸爸身体好得差不多,能颠得动铁锅,自信满满去应聘,厨师一般待在后厨,不需要露脸,季爸爸仍旧碰了许多次壁。
酒店不想平白担责任,万一你身体突然出毛病,还得赔钱,多不划算。
小饭店顾虑得更多。
久而久之,季爸爸越发沉默寡言。
季妈妈说得模糊,季长宁能够想象到求职接连被拒是种怎样的打击。
季长宁没忍住,又一次把筷子拍到饭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那些酒店没眼光!要我说,爸你就自己干,凭你的厨艺,随便开一家店,我用我的百万粉丝号给你一推,保证推成平川第一网红店!”
一开始季长宁还是赌气,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对啊,咱自己干自己当老板,不受他们的鸟气,爸你觉得怎么样?”
压抑地氛围被季长宁一打岔,歪成另外一个方向,季爸爸最初的梦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店,他觉得女儿想得太简单:“开店哪能容易呢,各种证件、合适的店铺、靠谱的进货渠道……就算都有了,初始资金从哪里来?”
季长宁刚想说她有钱,但她的钱在离开纪家时都转给纪大哥了,兜里空空,她眨眨眼:“要不我接两个广告?”
“学生有学生的任务,”季妈妈打断季长宁的幻想,“快点吃饭,家里用不着你操心。”
夜幕降临。
黑夜中,季妈妈突然叫道:“老季。”
季爸爸没睡:“嗯?”
“我觉得宁宁说得有道理,”季妈妈语气缓慢,却透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咱俩以前给然然攒的大学费用有不少,可以拿出一些来,你觉得怎么样?”
卧室中只剩下呼吸声。
季爸爸睁眼看着天花板,他能听到心脏剧烈的跳动,理智和梦想疯狂拉扯,他抱住妻子,没有正面回答:“我再想想,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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