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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第24节

      韩令秋应下便要走,却被段胥叫住,段胥因为受伤失血而面色苍白,眼神却很专注:“韩校尉,就再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韩令秋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行礼道:“现在没有了。”
    在段胥交待他除夕比武之事的那个夜晚,段胥说知道他对他有诸多疑问,待朔州解围便会给他一个提问的机会。
    他承诺对于韩令秋提出的问题,他必定知无不言。
    韩令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可那日在比武台上,假林钧抛出那一句“你是我十七师弟”,让韩令秋隐约摸到了往事的轮廓,他突然感觉到畏惧,那些往事很可能颠覆他现在的生活。
    他原本对于往事并不执着,是段胥的出现让他开始心生好奇,那好奇与其说是对于他自己过往的,不如说是对于段胥这个人的。
    但大年初一那天,城墙之下韩令秋仰头看着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却还笑得开心的段胥,突然觉得段胥是谁似乎也没有这么重要。
    段胥身上固然有种种疑团,但能够确认的是,他是大梁的好将领,或许这便已足够了。
    而他韩令秋是大梁踏白军的校尉,他能明确这一点,便也足够了。
    看着韩令秋走出门外还贴心地把门关好,贺思慕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悠然转向段胥。
    还不等她发问,段胥便心神领会地回答道:“韩令秋,他曾经是我的同期。”
    他这满身的伤哪里都不能靠,只能用手撑着床面,微微后仰做出一个舒服的讲述姿势。
    “天知晓弟子每期一百人,考核便是厮杀,七年死九九而剩一人,便赐编号出师。”
    ——他让我从七岁就开始杀人,十四岁时杀光了自己的同期。
    贺思慕想起了段胥在丹支大营乱杀时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他眼中燃着兴奋又痛苦的火焰,带着点疯狂的劲头。而此刻的段胥眼里的疯狂纷纷落幕,冷静得仿佛在讨论一段平常的回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笑起来。
    “韩令秋那时候沉默寡言,其实我们那里大多都是他这种性子,也就我是个异类。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在暝试上你死我活的那场对决。想来他应该很绝望,死了九十八个就剩我们俩,可师父偏爱我而我又很强,他最后还是要死在我手里,和那其余九十八个不过早晚的差别罢了。”
    段胥点点自己的额头,说道:“他脸上那条长疤是我划的。”
    “在杀他的时候?”贺思慕问道。
    “不,是在救他的时候。”
    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段胥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暝试里我本该杀了他,但我使了点手段,让他看起来像是死了但有一息尚存。然后给他灌了消除记忆的汤药,划破了他的脸,将他和一具脸上有同样伤口的尸体调换运了出去。”
    贺思慕轻轻一笑:“你不是和他不熟么,你能有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么好心,鬼王殿下,你了解我吗?”
    段胥如平时一般玩笑着,目光却突然有几分迷茫,像是被自己这句话问住了一般。
    世上有人真的了解他吗?
    他这千层假面几分真心,无人能信。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段胥突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却认真:“既然韩令秋不问我,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罢。从现在开始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据实以答。”
    贺思慕放下茶杯,道:“上次我掐着你的脖子要弄死你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个字,怎么现在倒愿意说了?”
    “你掐着我的脖子要弄死我,我自然是不会说的。但是我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你拉住了我,我便可以说了。”
    段胥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满眼轻松。
    贺思慕却想起来那时坐在地上,眼睛被血浸染的少年,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仿佛要被风吹碎的海棠花,若是她没有抓住他,便要落了似的。
    他在最危险的境地中都没有向她求救,却只要她一个伸手就答应了交易。
    她只是抓住他而已,手掌与手掌相握罢了。
    这个少年希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贺思慕说道:“你在凉州、在这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是想向天知晓报仇么?”
    第29章 过往
    段胥笑出声来,他摇摇头,终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床帏,道:“报仇?我报什么仇?我师父他其实对我不错,就像爱护一件好兵器一样爱护我。虽然我并不想做兵器,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师父是胡契高等贵族出身,忍不得一点点愚笨,在他眼里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废物,愚笨的其他族人简直不配活着。所以天知晓选人只挑资质好的,不拘族裔都可选入,但是进入天知晓之后我们都要成为苍神的子民,宣誓一辈子为苍神奉献。我流落街头时,他的布辇都走过去了还特意回头,在街头的乞丐堆里把我挑出来带回宫里,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资罢。”
    “在天知晓里生活……比我流落街头那阵要过得舒服多了,至少吃穿不愁,还会有司祭来为我们宣读苍言经,关于苍神的一切我们需要铭记在心。我自小过目不忘,到丹支前四书五经虽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诵,苍言经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师父有些偏爱我,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没工夫亲自教导,只有考核会现身,七年里恐怕连人也认不全。不过他却偶尔来单独考我功课,竟然还把他写的兵书给我学习,与我指点兵法。我听闻师父他没有儿子,大约是把我当成半个儿子对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脸上,他看起来有几分慵懒,并且以一种轻松的语气描述天知晓,似乎那只是一段有趣的经历,甚至还有些感慨。
    贺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还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当然我从没说过,他也并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摇摇头笑着说:“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那么你搅进这战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么呢?”贺思慕问道。
    段胥抬眼望向贺思慕,无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说了啊,说了很多遍,我想要收复关河以北十七州。”
    贺思慕的眉头危险地皱起来,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顿时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段胥眼力见一流,立刻将手指举在额际,认真道:“我刚刚便说了会据实以告,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贺思慕嗤笑一声,并不买账:“你进天知晓的时候,恐怕也发过誓要一生效忠苍神罢?”
    “我不是没见过苍神么,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东西,向他发誓自然不作数。可我见过殿下,对殿下的誓言是千真万确的。”
    段胥的语气相当理直气壮。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回答很难让贺思慕信服,段胥顿了顿,便继续讲述道:“进天知晓的头几个月很愉快,除了要装作笃信一个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没什么。几个月之后,我们就开始真正地受训。”
    “或者说,我们开始杀人。”
    段胥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目光飘远了。
    “七八岁的小孩拿着刀剑,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汉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们面前,我们就一排排地挨个杀过去。最开始我们都害怕,有哭有闹的下不去手,后来哭闹最厉害的孩子当着我们的面被杀了,剩余哭闹的受罚,杀人杀得慢的也受罚,后来大家就不闹了。”
    “再后来,大家就习惯了。”段胥的手指收回来,还带着青紫伤痕的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开始我也会觉得害怕,但是慢慢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后来我杀人的时候心里再没有一点感觉,杀着杀着甚至觉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么还没杀完?要是他们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关于天知晓的叙述在这里终于褪去轻松的外壳,展露出真实而残酷的轮廓。
    晨光倾斜着洒下来,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自下颌至上身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刺目。
    就像他给人的感觉,光暗参半,暧昧不明。
    “很快我们这些同期弟子开始抽签对决,平时各种大小考核的结果会决定我们对决时的兵器优劣。对决每次两个人必有一死,那时候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好像竭尽全力置身边人于死地,是这个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样。赢得对决便是离苍神更进一步,这种对决一轮轮地持续下去,直到七年后的瞑试。”
    “这样大概过了两年罢,有一天受训时我又像平时那样,去杀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们手脚都被捆着,封着嘴发不出声音,那天却有个人的嘴没封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来。”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那天的阳光很好,从天上一路洒在处刑的庭院里,阳光里飘浮着许多尘埃。他像是认命了,颤抖地对我说——大人……今天天气真好……您下手轻点罢。”
    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回忆起了那个人语无伦次的情景,慢悠悠地说道:“我那时候抬眼看了一眼天,阳光强烈,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确实是个好天气。我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恐惧到浑身发抖。我想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要被我杀死?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真的犯了罪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
    “这是个人,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他也喜欢好天气,可我只嫌杀他时抬胳膊太累。”
    段胥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浅笑着说:“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变成一个怪物。就算我最后没有死于同期之手,变成了怪物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所在之地满怀恶意与污浊,他正在被驯化得失去他的大脑和心脏,失去他的思维和良知——变成怪物,变成兵器,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他就在悬崖边突然醒悟。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那个同你对话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段胥的面上并无风雨,甚至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
    “我还是杀了他,教头们就站在我身后,我不杀他死的便是我。从他之后,还有八十三个人这样死在我手里。后来我开始执行任务,帮丹支王庭做事,了解的事情越多,手里的血债也就越多。”
    清醒之时,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他发觉自己活在地狱里,却被一群以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围,无法逃脱。
    荒唐的是,只有他认为那是地狱。
    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如果天知晓所灌输给他的这些理念,这些道理都是假的,他怎么就能确认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四书五经就是真的呢?他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是他应该遵循的道理?
    只有十岁出头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他知道自己正在异化,他开始变得享受杀戮,变得渴望暴力,蔑视生命。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
    那些他曾经背过的诗篇文章,那些他背的时候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字句,这时候就从他的记忆深处蹦出来,和他被天知晓培养出来的暴戾互相撕扯。
    他就在这种撕扯中艰难地拼凑出,他认为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
    把自己长歪的骨头打断,腐坏的肉割去,然后仍然要装作佝偻而畸形的样子。装作比任何人都冷漠,都狂热,都笃信,这样才能骗过他的师父和同门。
    他把心底的野兽捆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清醒点,清醒点,你不能变成怪物。
    总有一天你要回到阳光下,拿回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着。
    如此七年,两千五百五十六个日夜。
    “我离开天知晓时发誓,终有一日我会收回十七州,结束北岸这荒唐的一切。”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盏,她坐在段胥的床头伸手抚过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再抬眼看向他。
    这个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静的坦然,深不见底的寒潭突然见了光,能见到一点幽深的潭底。
    贺思慕想,或许他想要解开那些汉人手上捆着的绳索,拿走他们嘴里塞着的布,让他们站起来在阳光下活着。想要以后再不会有人,被这样当成牲畜一样杀死。
    或许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人,像十五这样的人,在谎言和杀戮中险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遗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晓的十七一样。
    白驹过隙,却是水中几番挣扎浮沉。
    贺思慕的眼里没有多少怜悯,只是平静:“那么你成功了么?你现在不是兵器,你是人么?”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一直笃定的叙述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确定,他笑道:“应该是个人罢。不过,不大正常罢了。”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脸颊。段胥被碰到脸上的伤,“嘶”了一声,便听见贺思慕说道:“你就这么将自己当个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地长大,这么多年,这样不堪的泥泞里,居然没有长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么……”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小将军,小狐狸,我的结咒人,你好好活着,度过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愿,然后了无牵挂地死去,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靠近贺思慕,从床帷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让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是阳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轻轻地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没想安慰你,甚至不怜悯你。小将军,鬼册上悲惨的生平我见多了,你这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贺思慕的神情平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