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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 第70节

      说罢,终于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目光转回窗外,接着欣赏大街风光去了。
    这是离开肃王府后,战长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再次游长安大街,或许是离开的时间有点长,也或许是叛军攻城的缘故,眼前的长安城总给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不少熟悉的铺面都换了招牌,有些铺面太大,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下家的,便干脆封锁着门,也不知主人家是逃到了何方。
    战长林记得眼前这条大街上有三家挨在一块的糕点铺,一家主推桂花糕,一家主推茯苓糕,另一家的招牌则是黑芝麻糕。每日快到饭点时,这三家糕点铺前就排着老长的队,有些客人既想买桂花糕,又想买茯苓糕,甚至还想买黑芝麻糕,就要领着妻儿一块来排。
    战长林记得十四岁那年,有一回跟居云岫闹别扭,俩人谁也不肯先投降,便站在这条大街上干瞪眼,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走到街对面的三家店铺前一口气排了三次长队,买回三袋新鲜出炉的糕点,这才换回她一笑。
    他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吃的是黑芝麻糕。
    可是现在,黑芝麻糕、茯苓糕、桂花糕……统统都没有了,三家店铺没一家幸存,外面两家门上落着积灰的锁,中间换成了一家新开张的酒铺。
    “长安城变化挺大。”
    半晌后,战长林忍不住感慨,副将以前也是长安人,闻言也有同感,道:“咱们进城前,城里的权贵跑了大半,有些老百姓消息快,能跑的,也就携家带口地跑了。倒是最近有不少外乡人跑到长安城里来做生意,毕竟大批的铺面待租,租金跟以前比便宜了许多倍,加上副帅治军有方,老百姓提起咱们都喊军‘军爷’,可没一个喊‘叛军’的。”
    他讲的是实情,他们这拨人虽然被朝廷喊叛军,但没有对老百姓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还减轻了他们的商税、粮税,所以最近从外地入京的人越来越多。
    战长林没应声,一双眼盯着窗外的那家酒铺,突然道:“等会儿。”
    副将一怔。
    马车还在前行,战长林再次道:“停车!”
    副将忙吩咐车夫停车,目光顺着战长林的视线朝车窗外望去,只见对面酒肆里,一对夫妇正热络地给客人打酒。
    这对夫妇十分年轻,男的最多二十四五,方脸直鼻,气质冷毅,但微笑时给人很可靠的忠厚感。
    至于那女子,虽然是布裙荆钗,不施粉黛,然而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似敛着一切风华。
    从模样,到神情,都简直跟大名鼎鼎的长乐郡主一模一样!
    副将愕然道:“副帅,这女子……”
    战长林定睛不语。
    二人正震惊地望着,便在这时,沽酒的客人落下钱袋,拿着酒囊掉头走了,女子最先发现,忙拿着钱袋追上去,走出柜面后,露出高隆的孕肚。
    男人紧跟着从后追来,揽住她后,拿过她手里的钱袋,替她去追那客人。
    她扶着孕肚,望着男人的背影,嫣然一笑。
    车里,战长林毅然道:“下车。”
    第67章 .  心月   “你为何要离开赵霁?”……
    秦家酒铺外, 行人熙攘,心月扶着孕肚,看着秦岳高大挺拔的背影, 自豪一笑。
    回头时, 一辆马车忽然停在门口, 车帘掀开后, 走下来一个身着胡服、脸戴面具的男人。
    不知为何,甫一对上此人眼神, 心月背脊一凛,竟有股寒意蔓延四肢。
    马车外有武安侯军队的车旗,跟随男子走下车的,是个甲胄在身的将士,心月心知此人身份不凡,眼看是冲着酒铺来的,便退回柜后。
    “军爷要沽酒?”
    心月熟稔地招呼, 挑唇而笑时,眼尾微挑, 热情而不失端庄。
    战长林目光鹰隼一样地盯在她脸上, 硬是把心月的笑盯了回去, 唇虽然仍是翘着,眼底的风情却没了。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家糕点铺,什么时候成酒铺了?”
    战长林问完,目光在铺里一巡,看到“秦家酒铺”的招牌后, 眼底神思更深。
    心月保持镇静,回道:“店家要回老家做生意,便把这铺子转给了我夫妇二人卖酒, 我家的酒都是我相公亲手所酿,柔润醇甜,饮后余香,军爷……可要尝尝?”
    说着,已用木勺从酒缸里舀起一碗,双手给战长林呈上。
    战长林也不拒绝,接过来喝了一口后,道:“口感的确不错,像在哪里喝过。”
    心月一怔:“在哪里喝过?”
    战长林点头,放下碗:“洛阳。”
    一声“洛阳”,心月脸色当场大变,便在这时,先前追那客人还钱袋的男主人回来了,战长林向副将使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前去拦截。
    心月慌张道:“你们想做什么?!”
    战长林已举步走入酒铺里,道:“不做什么,久闻心月姑娘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愿与姑娘……”
    战长林倏地想起刚才瞥到的“秦家酒铺”,改口道:“秦夫人,小酌一杯罢了。”
    临近日暮,大街上逐渐车水马龙,各家店铺迎来生意的高峰期,秦家酒铺的店门却关了。
    酒铺里,脉脉余晖铺着地面,空气里浮游着细碎的微尘,心月坐在靠墙的一张圈椅上,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放于肚上。
    战长林注意到她高隆的孕肚,道:“不用紧张,我不是赵霁的走狗,不会把你送回洛阳。”
    心月抬头,眼神里有痛楚,也有怀疑。
    战长林坐在她对面,虽然知道她不是居云岫,但看到这张脸因赵霁而神色波动如此,心里还是怪不是滋味。
    转念再一想门外那位姓秦的男子,心情不由复杂,道:“门外那位,当真是你相公?”
    心月抿唇片刻,道:“是。”
    战长林再次看向她肚子:“那你这孩子是……”
    心月打断道:“相公是我的相公,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战长林眉微挑,这话看似在反驳,实际上是等同于承认孩子是赵霁的了吧?
    战长林目光里不由带了些玩味之意,便想问她究竟是怎样从暴雨下的南湖里死里逃生的,心月突然向他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是谁?”
    战长林道:“你看我像什么人?”
    心月想到刚才停在外面的那辆马车,气势一下又弱下来,咬唇道:“你是武安侯的人?”
    战长林点头。
    心月心灰意冷,不明白为何武安侯的人会盯上自己,她原本以为朝廷跟叛军势不两立,逃到长安来会是最稳妥的选择,没想到还是逃不掉被人发现的命运。
    战长林看她愁眉锁眼,似又有些愤懑难甘,笑道:“都跟你说了,我不会把你怎样,你这又是忧愁又是生气的,伤了胎气可别怪我。”
    心月放在肚上的手收紧,半信半疑:“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战长林想做什么,首先,肯定是要把她监控起来,其次便是要弄清楚她背后的那些疑团。前面一件不急着做,也不宜在明面上做,所以后面的才是当务之急。
    “你先跟我说说,你为何要离开赵霁,又是怎么从南湖消失,最后出现在这长安酒铺的吧。”
    心月想到赵霁,想到那个暴雨交织的夜晚,一刹间百感并至,不及开口,悲愤的泪水已夺眶而下。
    如果可以,心月是不会离开赵霁的。
    可是这世上总有许多不能自主的命运。
    比如两年前,在秘书丞彭显大人的府上,她被当做权贵攀交的一份“贵礼”,赠送给当朝最风光、最显贵的丞相大人,在那个金迷纸醉的夜晚,成为赵霁的第六个侍妾。
    这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又比如进入赵府后,她时刻告诉自己要恪守做一名“替身”的本分,不要痴心,不要动情,结果却在赵霁的爱抚下一次次沦陷神智,开始贪图更多,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妄想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人。
    这也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再比如,当一封从长安出发的信抵达洛阳,来到赵霁手里,赵府和肃王府的婚事在一夜间紧锣密鼓地忙起来时,她摸着孕肚站在冬日的寒风中,承受着这世间最刺骨的奚落与绝望,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她终究走不进赵霁的心。
    她终究只是替身,一个随时可以被遗忘、被抛弃的替代品。
    这,仍然是她不能自主的命运。
    离开的念头,是那日从灵山寺回城时产生的。或许是寺里求来的签太令人丧气,又或许是三殿下的那一顿羞辱太令人醒悟,回到赵府后,她第一次产生了想逃走的念头。
    她知道这个念头实在是有些矫情,有些太没有自知,太把自己当回事,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再以替身的身份去面对日后的生活。
    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面对赵霁和居云岫的婚礼。
    赵府夜游南湖那晚,府里的女眷在席间言笑晏晏,有两位侍妾特意挑着最近的喜事聊,说长乐郡主跟相爷以往的轶事,说郡主如何美,说她到底是哪里跟郡主最像,因而最得相爷欢心。
    她知道她们的意图,也的确无法再听下去,起身离开船舱,来到甲板。阴云从远山一层层地压下来,烟波沉沉,像极她当时的心境。
    也像极她这灰暗的、望不到前路的人生。
    她想,她是真的该走了,可是要怎么走,要走到哪里?走掉以后,赵霁又会如何?是会无所谓地点头,还是也会焦急,也会愤怒,也会难过?
    便在这时,一双手推向她背后。
    那双手的主人,是她的贴身丫鬟云雀。
    雷电劈裂夜空,船舱里的笑声似浪花拍打船身,云雀的声音比天地间任何的声音都小,却比任何的声音都要清晰、锋利。
    “姨娘,对不住,这是相爷交代的。”
    暴雨如注,画舫在水浪里摇晃,她抓住云雀衣襟,侥幸逃过一劫,云雀来掰她的手,冷喝:“姨娘放手,这一切都是相爷的意思,姨娘莫要让奴婢难做!”
    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撒手,须臾间,又是一道雷霆劈落。
    堕入水里的那一刻,寒意蚀骨,彻心冰冷,巨大的恐惧和悲恸化成旋涡,将她吸入湖底。
    她想挣扎,可是云雀的那一句“相爷的意思”犹如无形枷锁禁锢着她。
    她想放弃,可是腹里传来的胎动又令她不甘心就此束手。
    醒来的时候,烛光朦胧,一股鱼腥气飘在鼻端,她睁开眼,看到破旧的船舱,舱里,坐着一个陌生而沉默的男人。
    男人叫秦岳,是冒雨把她从湖里救上来的渔夫。
    船仍然飘行在南湖上,舱外暴雨不停,轰隆隆的雷声间或砸在耳畔,她问:“是你救了我?”
    秦岳说:“是。”
    她说:“多谢。”
    秦岳不做声,专注地烘烤着手里的衣服。
    她于是只能敛回眼,聆听舱外的暴雨,胸口再次被绝望占据。
    “我能否求你……带我离开洛阳?”
    秦岳放下手里的衣服,一双黑沉沉地眼望向她。
    “那人已死了。”
    他以为她恐惧的仅仅是推她入湖的云雀。